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著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要強忍也忍不住。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裡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心裡想道:「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心裡只顧這麼盤算,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忽然被黃人瑞喊著,要託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著兩包眼淚,撲嗤的笑了一聲,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翠環此刻心裡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裡糊塗,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老殘便道:「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說給我聽聽。」翠花道:「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裡還有個雜貨鋪子。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殘道:「怎麼樣就會窮呢?」翠花道:「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台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
「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台就說:『這些堤裡百姓怎樣好呢?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蛋大人們說:『可不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埝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的掉嗎?』莊撫台沒法,點點頭,嘆了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裡知道呢!
「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裡,只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那河裡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就比埝頂低不很遠了,比著那埝裡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裡,只見那埝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盤裡,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急玲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誰知道那一夜裡,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山一樣的倒下去了。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裡,呼的一聲,水就進去。驚醒過來,連跑是跑,水已經過了屋簷。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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