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直而出之以婉,善言也,善道也。因之一字妙不可言。因利者無一錢之費,因害者無一力之勞,因情者無一念之拂,因言者無一語之爭。或曰:「不幾於徇乎?」曰:「此轉入而徇我者也。」或曰:「不幾於術乎?」曰:「此因勢而利導者也。」故惟聖人善用因,智者善用因。
處世常過厚無害,惟為公持法則不可。
天下之物紆徐柔和者多長,迫切躁急者多短。故烈風驟雨無祟朝之威,暴漲狂瀾無三日之勢,催拍促調非百板之聲,疾策緊銜非千里之轡。人生壽夭禍福無一不然,褊急者可以思矣。干天下事無以期限自寬。事有不測,時有不給,常有餘於期限之內,有多少受用處!
將事而能弭,當事而能救,既事而能挽,此之謂達權,此之謂才;未事而知其來,始事而要其終,定事而知其變,此之謂長慮,此之謂識。凡禍患,以安樂生,以憂勤免;以奢肆生,以謹約免;以觖望生,以知足免;以多事生,以慎動免。任難任之事,要有力而無氣;處難處之人,要有知而無言。
撼大摧堅,要徐徐下手,久久見功,默默留意,攘臂極力,一犯手自家先敗。昏暗難諭之識,優柔不斷之性,剛慎自是之心,皆不可與謀天下之事。智者一見即透,練者觸類而通,困者熟思而得。三者之所長,謀事之資也,奈之何其自用也?
事必要其所終,慮必防其所至。若見眼前快意便了,此最無識,故事有當怒,而君子不怒;當喜,而君子不喜;當為,而君子不為,當已,而君子不已者,眾人知其一,君子知其他也。
柔而從人於惡,不若直而挽人於善;直而挽人於善,不若柔而挽人於善之為妙也。 激之以理法,則未至於惡也,而奮然為惡;愧之以情好,則本不徙義也,而奮然向義。此游說者所當知也。善處世者,要得人自然之情。得人自然之情,則何所不得?
失人自然之情,則何所不失?不惟帝王為然,雖二人同行,亦離此道不得。察言觀色,度德量力,此八字處世處人一時少不得底。人有言不能達意者,有其狀非其本心者,有其言貌誣其本心者。君子現人與其過察而誣人之心,寧過恕以逃人之情。人情天下古今所同,聖人防其肆,特為之立中以的之。故立法不可太極,制禮不可太嚴,責人不可太盡,然後可以同歸於道。不然,是驅之使畔也。
天下之事,有速而迫之者,有遲而耐之者,有勇而劫之者,有柔而折之者,有憤而激之者,有喻而悟之者,有獎而歆之者,有甚而談之者,有順而緩之者,有積誠而感之者,要在相機。 因時舛施,未有不敗者也。
論眼前事,就要說眼前處置,無追既往,無道遠圖,此等語雖精,無裨見在也。我益智,人益愚;我益巧,人益拙。何者?相去之遠而相責之深也。惟有道者,智能諒人之愚,巧能容人之拙,知分量不相及,而人各有能不能也。
天下之事,只定了便無事。物無定主而爭,言無定見而爭,事無定體而爭。至人無好惡,聖人公好惡,眾人隨好惡,小人作好惡。僕隸下人昏愚者多,而理會人意,動必有合,又千萬人不一二也。後上者往往以我責之,不合則艴然怒,甚者繼以鞭答,則被愈惶惑而錯亂愈甚。是我之過大於彼也,彼不明而我當明也,彼無能事上而我無量容下也,彼無心之失而我有心之惡也。
若忍性平氣,指使而面命之,是兩益也。彼我無苦而事有濟,不亦可乎?《詩》曰:「匪怒伊教。」《書》曰:「無忿疾於頑。」此學者涵養氣質第一要務也。 或問:「士大夫交際禮與?」曰:「禮也。古者,睦鄰國有享禮、有私覿,士大夫相見各有所贄,鄉黨亦然,婦人亦然,何可廢也?」曰:「近者嚴禁之,何也」?曰:「非禁交際,禁以交際行賄賂者也。夫無緣而交,無處而饋,其饋也過情,謂之賄可也。豈惟嚴禁,即不禁,君子不受焉。乃若宿在交,知情猶骨肉,一飯不相留,人情乎?數千里來,一揖而告別,人情乎?則彼有饋遺,我有贈送,皆天理人情之不可已者也。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法度,絕人逃世,情所不安。余謂秉大政者貴持平,不貴一切。持平則有節,一切則愈潰,何者?勢不能也。」
古人愛人之意多,今日惡人之意多。愛人,故人易於改過;而視我也常親,我之教常易行;惡人,故人甘於自棄,而視我也常仇,我之言益不入。 觀一葉而知樹之死生,觀一面而知人之病否,現一言而知識之是非,現一事而知心之邪正。
論理要精詳,論事要剴切,論人須帶二三分渾厚。若切中人情,人必難堪。故君子不盡人之情,不盡人之過,非直遠禍,亦以留人掩飾之路,觸人悔悟之機,養人體面之餘,亦天地涵蓄之氣也。
「父母在難,盜能為我救之,感乎?」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設當用人之權,此人求用,可薦之乎?」曰:「何可薦也?天命有德,帝王之公典也,我何敢以私恩奸之?」「設當理刑之職,此人在獄,可縱之乎?」曰:「何可縱也?天討有罪,天下之公法也,我何敢以私恩骫之?」曰:「何以報之?」曰:「用吾身時,為之死可也;用吾家時,為之破可也。其他患難與之共可也。」
凡有橫逆來侵,先思所以取之之故,即思所以處之之法,不可便動氣。兩個動氣,一對小人一般受禍。
喜奉承是個愚障。彼之甘言、卑辭、隆禮、過情,冀得其所欲,而免其可罪也,而我喜之,感之,遂其不當得之欲,而免其不可已之罪。以自蹈於廢公黨惡之大咎;以自犯於難事易悅之小人。是奉承人者智巧,而喜奉承者愚也。乃以為相沿舊規,責望於賢者,遂以不奉承恨之,甚者羅織而害之,其獲罪國法聖訓深矣。此居要路者之大戒也。雖然,奉承人者未嘗不愚也。使其所奉承而小人也,則可果;君子也,彼未嘗不以此觀人品也。
疑心最害事。二則疑,不二則不疑。然則聖人無疑乎?曰,「聖人只認得一個理,因理以思,順理以行,何疑之有?賢人有疑惑於理也,眾人多疑惑於情也。」或曰:「不疑而為人所欺奈何?」曰:「學到不疑時自然能先覺。況不疑之學,至誠之學也,狡偽亦不忍欺矣。」
以時勢低昂理者,眾人也;以理低昂時勢者,賢人也;推理是視,無所低昂者,聖人也。貧賤以傲為德,富貴以謙為德,皆賢人之見耳。聖人只看理當何如,富貴貧賤除外算。
成心者,見成之心也。聖人胸中洞然清虛,無個見成念頭,故曰絕四。今人應事宰物都是成心,縱使聰明照得破,畢竟是意見障。凡聽言,先要知言者人品,又要知言者意向,又要知言者識見,又要知言者氣質,則聽不爽矣。不須犯一口說,不須著一意念,只恁真真誠誠行將去,久則自有不言之信,默成之孚,薰之善良,遍為爾德者矣。蓬生於地,燃之可;鹽蓬生於鹽地,燃之可鹽。
世人相與,非面上則口中也。人之心固不能掩於面與口,而不可測者則不盡於面與口也。故惟人心最可畏,人心最不可知。此天下之陷阱,而古今生死之衢也。
余有一拙法,推之以至誠,施之以至厚,持之以至慎,遠是非,讓利名,處後下,則夷狄鳥獸可骨肉而腹心矣。將令深者且傾心,險者且化德,而何陷阱之予及哉?不然,必予道之未盡也。
處世只一恕字,可謂以已及人,視人猶己矣。然有不足以 盡者。天下之事,有已所不欲而人欲者,有己所欲而人不欲者。這裡還須理會,有無限妙處。
寧開怨府,無開恩竇。怨府難充,而恩竇易擴也;怨府易閉,而恩竇難塞也。閉怨府為福,而塞恩竇為禍也。怨府一仁者能閉之,思竇非仁、義、禮、智、信備不能塞也。仁考布大德,不干小譽;義者能果斷,不為姑息;禮者有等差節文,不一切以苦人情;智者有權宜運用,不張皇以駭聞聽;信者素孚人,舉措不生眾疑,缺一必無全計矣。
君子與小人共事必敗,君子與君子共事亦未必無敗,何者?意見不同也。今有仁者、義者、禮者、智者、信者五人焉,而共一事,五相濟則事無不成,五有主,則事無不敗。仁者欲寬,義者欲嚴,智者欲巧,信者欲實,禮者欲文,事胡以成?此無他,自是之心勝,而相持之勢均也。歷觀往事,每有以意見相爭至亡人國家,釀成禍變而不顧。君子之罪大矣哉!然則何如?
曰:「勢不可均。勢均則不相下,勢均則無忌憚而行其胸臆。三軍之事,卒伍獻計,偏裨謀事,主將斷一,何意見之敢爭?然則善天下之事,亦在乎通者當權而已。萬弊都有個由來,只救枝葉成得甚事?與小人處,一分計較不得,須要放寬一步。
處天下事,只消得安詳二字。雖兵貴神速,也須從此二字做出。然安詳非遲緩之謂也,從容詳審養奮發於凝定之中耳。 是故不閒則不忙,不逸則不勞。若先怠緩,則後必急躁,是事之殃也。十行九悔,豈得謂之安詳?果決人似忙,心中常有餘閒;因循人似閒,心中常有餘累。
君子應事接物,常贏得心中有從容閒暇時便好。若應酬時勞擾,不應酬時牽掛,極是吃累的。 為善而偏於所向,亦是病。聖人之為善,度德量力,審勢順時,且如發棠不勸,非忍萬民之死也,時勢不可也。若認煞民窮可悲,而枉巳徇人,便是欲矣。分明不動聲色,濟之有餘,卻露許多痕跡,費許大張皇,最是拙工。天下有兩可之事,非義精者不能擇。若到精處,畢竟只有一可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