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語 (二十九)

明‧呂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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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用明者,用之於暗;善用密者,用之於疏。你說底是我便從,我不是從你,我自從是,仍私之有?你說底不是我便不從,不是不從你,我自不從不是,何嫌之有?日用酬酢,事事物物要合天理人情。所謂合者,如物之有底蓋然,方者不與圓者合,大者不與小者合,欹者不與正者合。

覆諸其上而不廣不狹,旁視其隙而若有若無。一物有一物之合,不相苦窳;萬物各有其合,不相假借。此之謂天則,此之謂大中,此之謂天下萬事萬物各得其所,而聖人之所以從容中,賢者之所以精一求,眾人之所以醉心夢意、錯行亂施者也。

事有不當為而為者,固不是;有不當悔而悔者,亦不是。聖賢終始無二心,只是見得定了。做時原不錯,做後如何悔?即有凶咎,亦是做時便大 [ 棄] 如此。 心實不然,而跡實然。人執其然之跡,我辨其不然之心,雖百口,不相信也。故君子不示人以可疑之跡,不自誣其難辨之心。何者?正大之心孚人有素,光明之行無所掩覆也。倘有疑我者,任之而已,嘵嘵何為?

大丈夫看得生死最輕,所以不肯死者,將以求死所也。死得其所,則為善用死矣。成仁取義,死之所也,雖死賢於生也。將祭而齊其思慮之不齊者,不惟惡念,就是善念也是不該動的。這三日裡,時時刻刻只在那所祭者身上,更無別個想頭,故曰精白一心。才一毫雜便不是精白,才二便不是一心,故君子平日無邪夢,齊日無雜夢。

彰死友之過,此是第一不仁。生而告之也,望其能改,彼及聞之也,尚能自白,死而彰之,夫何為者?雖實過也,吾為掩之。爭利起於人各有欲,爭言起於人各有見。惟君子以淡泊自處,以知能讓人,胸中有無限快活處。吃這一箸飯,是何人種獲底?穿這一匹帛,是何人織染底?

大廈高堂,如何該我住居?安車駟馬,如何該我乘坐?獲飽暖之休,思作者之勞;享尊榮之樂,思供者之苦,此士大夫日夜不可忘情者也。不然,其負斯世斯民多矣。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氣象。

定、靜、安、慮、得,此五字時時有,事事有,離了此五字便是孟浪做。

公人易,公己難;公己易,公己於人難;公已於人易,忘人己之界而不知我之為誰難。公人處,人能公者也;公已處,己亦公者也。至於公己於人,則不以我為嫌時,當貴我富我。泰然處之而不嫌於尊己事,當逸我利我。公然行之而不嫌於厲民,非富貴我,逸利我也。我者,天下之我也。天下名分紀綱於我乎寄,則我者,名分紀綱之具也。

何嫌之有?此之謂公己於人,雖然,猶未能忘其道,未化也。聖人處富貴逸利之地,而忘其身;為天下勞苦卑因,而亦忘其身。非曰我分當然也,非曰我志欲然也。譬痛者之必呻吟,樂者之必談笑,癢者之必爬搔,自然而已。譬蟬之鳴秋,雞之啼曉,草木之榮枯,自然而已。夫如是,雖負之使灰其心,怒之使薄其意,不能也;況此分不盡,而此心少怠乎?況人情未孚,而惟人是責乎?夫是之謂忘人己之界,而不知我之為誰。不知我之為誰,則亦不知人之為誰矣。不知人我之為誰,則六合混一,而太和元氣塞於天地之間矣。必如是而後謂之仁。

才下手便想到究竟處。理、勢、數皆有自然。聖人不與自然鬥,先之不敢於之,從之不敢迎之,待之不敢奈之,養之不敢強之。功在凝精不攖其鋒,妙在默成不揭其名。夫是以理、勢、數皆為我用,而相忘於不爭。噫!非善濟天下之事者,不足以語此。心一氣純,可以格天動物,天下無不成之務矣。

握其機使自息,開其竅使自噭,發其萌使自崢,提其綱使自張,此老氏之術乎?曰:非也。二帝三王御世之大法不過是也。解其所不得不動,投其所不得不好,示其所不得不避。天下固有抵死而惟吾意指者,操之有要而敁敪其心故也。化工無他術,亦只是如此。

對憂人勿樂,對哭人勿笑,對失意人勿矜。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此是孟子大排遣。初愛敬人時,就安排這念頭,再不生氣。余因擴充排遺橫逆之法,此外有十:一曰與小人處,進德之資也。

彼侮愈甚,我忍愈堅,於我奚損哉?《詩》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二曰不遇小人,不足以驗我之量。《書》曰:「有容德乃大。」三曰彼橫逆者至於自反,而忠猶不得免焉。其人之頑悖甚矣,一與之校必起禍端。兵法云:「求而不得者,挑也無應。」四曰始愛敬矣,又自反而仁禮矣,又自反而忠矣。我理益直,我過益寡。其卒也乃不忍於一逞以掩舊善,而與彼分,智者不為。太史公曰:「無棄前修而祟新過。」五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固自昧其天,而責我無已,公論自明,吾亦付之不辯;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六曰自反無闕。彼欲難盈,安心以待之,緘口以聽之,彼計必窮。

兵志曰:「不應不動,敵將自靜。」七曰可避則避之,如太王之去邠;可下則下之,如韓信之跨下。古人云:「身愈詘,道愈尊。」又曰:「終身讓畔,不失一段。」八曰付之天。天道有知,知我者其天乎?《詩》曰:「投彼有昊。」九曰委之命。人生相與,或順或忤,或合或離,或疏之而親,或厚之而疑,或偶遭而解,或久構而危。魯平公將出而遇臧倉,司馬牛為弟子而有桓魋,豈非命耶?十曰外寧必有內憂。小人侵陵則懼患、防危、長慮、卻顧,而不敢侈然。有肆心則百禍潛消。孟子曰:「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亡。」三自反後,君子存心猶如此。彼愛人不親禮,人不答而遽怒,與夫不愛人、不敬人而望人之愛敬己也,其去。

橫逆能幾何哉?過責望人,亡身之念也。君子相與,要兩有退心,不可兩有進心。自反者,退心也。故剛兩進則碎,柔兩進則屈,萬福皆生於退反。施者不知,受者不知,誠動於天之南,而心通於海之北,是謂神應;我意才萌,彼意即覺,不俟出言,可以默會,是謂念應;我以目授之,彼以目受之,人皆不知,商人獨覺,是謂不言之應;我固強之,彼固拂之,陽異而陰同,是謂不應之應。 明乎此者,可以談兵矣。

卑幼有過,慎其所以責讓之者: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則,正飲食不責,正歡慶不責,正悲憂不責,疾病不責。舉世之議論有五:求之天理而順,即之人情而安,可按聖賢,可質神明,而不必於天下所同,曰公論。情有所便,意有所拂,逞辯博以濟其一偏之說,曰私論。

心無私曲,氣甚豪雄,不察事之虛實、勢之難易、理之可否,執一隅之見,狃時俗之習,既不正大,又不精明,蠅哄蛙嗷,通國成一家之說,而不可與聖賢平正通達之識,曰妄論。造偽投奸,滃訾詭秘,為不根之言,播眾人之耳,千口成公,久傳成實,卒使夷由為蹻跖,曰誣論。稱人之善,胸無秤尺,惑於小廉曲謹,感其照意象恭,喜一激之義氣,悅一霎之道言,不觀大節,不較生平,不舉全體,不要永終,而遽許之,曰無識之論。嗚呼!議論之難也久矣,聽之者可弗察與?

簡靜沉默之人發用出來不可當,故停蓄之水一決不可御也,蟄處之物其毒不可當也,潛伏之獸一猛不可禁也。輕泄驟舉,暴雨疾風耳,智者不懼焉。平居無事之時,則丈夫不可繩以婦人之守也,及其臨難守死,則當與貞女烈婦比節;接人處眾之際,則君子未嘗示人以廉隅之跡也,及其任道徒義,則當與壯士健卒爭勇。

禍之成也必有漸,其激也奮於積。智者於其漸也絕之,於其積也消之,甚則決之。決之必須妙手,譬之瘍然,鬱而內潰,不如外決;成而後決,不如早散。涵養不定的,惡言到耳先思馭氣,氣平再沒錯的。一不平,饒你做得是,也帶著五分過失在。疾言、遽色、厲聲、怒氣,原無用處。萬事萬物只以心平氣和處之,自有妙應。余褊,每坐此失,書以自警。

嘗見一論人者云:「渠只把天下事認真做,安得不敗?」余聞之甚驚訝,竊意天下事盡認真做去,還做得不象,若只在假借面目上做工夫,成甚道理?天下事只認真做了。更有甚說?何事不成?方今大病痛,正患在不肯認真做,所以大綱常、正道理無人扶持,大可傷心。嗟夫!武子之愚,所謂認真也與?

人人因循昏忽,在醉夢中過了一生,壞廢了天下多少事!惟憂勤惕勵之君子,常自惺惺爽覺。明義理易,識時勢難;明義理腐儒可能,識時勢非通儒不能也。識時易,識勢難;識時見者可能,識勢非蚤見者不能也。

識勢而蚤圖之,自不至於極重,何時之足憂?只有無跡而生疑,再無有意而能掩者,可不畏哉?令人可畏,未有不惡之者,惡生毀;令人可親,未有不愛之者,愛生譽。先事體怠神昏,事到手忙腳亂,事過心安意散,此事之賊也。兵家尤不利此。善用力者,舉百鈞若一羽,善用眾者,操萬旅若一人。沒這點真情,可惜了繁文侈費;有這點真情,何嫌於二簋一掬?百代而下,百里而外,論人只是個耳邊紙上,並跡而誣之,那能論心?嗚呼!文士尚可輕論人乎哉?此天譴鬼責所繫,慎之!

或問:「怨尤之念,底是難克,奈何?」曰:「君自來怨尤,怨尤出甚的?天之水旱為虐不怕人怨,死自死耳,水旱白若也;人之貪殘無厭不伯你尤,恨自恨耳,貪殘自若也。此皆無可奈何者。今且不望君自修自責,只將這無可奈何事惱亂心腸,又添了許多痛苦,不若淡然安之,討些便宜。」其人大笑而去。

見事易,任事難。當局者只怕不能實見得,果實見得,則死生以之,榮辱以之,更管甚一家非之,全國非之,天下非之。人事者,事由人生也。清心省事,豈不在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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