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霖(1862~1930)是在京劇史上影響很大的人物。如果譚鑫培是「老生」的代表,陳德霖就可稱為「青衣」的代表。在表演上,陳德霖考慮劇情,根據劇中人物的性格來安排行腔的高低、急緩。「青衣」強調女性優雅與端莊,不尚花俏,注重身份、舉止內斂。
陳德霖的擅演劇目,如《祭江》、《祭塔》、《孝義節》、《落花園》、《長坂坡》、《三擊掌》、《探寒窑》、《武家坡》、《三娘教子》、《六月雪》、《南天門》及《四郎探母》、《雁門關》中的蕭太后,加上崑劇《琴挑》、《出塞》出色的演出,已足以成就為京劇青衣的經典。一個青衣演員會唱這15齣戲,就沒辱沒青衣,就高標舉著青衣。
陳德霖中年以後,整理演出了一些冷門劇目,如《蘆花河》、《武昭關》、《賀后罵殿》等,又再次讓觀眾眼睛發亮,看到青衣的開闊。傳統文化對女性的生命,賦予很高的尊嚴,給予相當的禮遇。《蘆花河》、《武昭關》、《賀后罵殿》這三齣,女性遭受到環境很大的委屈,搭配的男性採取何種的作為,亦即為其文化的特色。(如果是年輕的武生戲,那英雄救美,偏在表現男性耀武揚威了。)搭配的男性角色年紀成熟,溫文儒雅,勢必先請女性提意見以示尊重,同時理性的反省自己,找到一條兩方都認可的出路,這是創造雙贏。男子懂得體貼女子,真正代表的是文化的成熟。
民國時代,新青年對舊社會有很多意見,有些人沒研究過京劇,看不懂傳統戲的內涵,卻想新編京劇,批評黑暗時政。令人惋息的,其思考太幼稚,角色都像自閉症一樣。像《荒山淚》說苛政猛於虎,一個女人聽到老虎叫就歇斯底里的哭;《春閨夢》兩家鄰居男人都被徵兵,一個戰死,一個溜回家;戰死的這位太太跑去偷窺鄰居慶祝相逢,自身無限感傷。再如《青霜劍》方世一覬覦申雪貞姿色,假裝與其夫董昌為友,陷害董昌問斬;申為復仇假允婚事而刺殺之。
這三個程硯秋所演出的女性,說被貪官所累,以至於歇斯底里、放縱感傷、殺人祭墳又自刎。實際上,貪官離她很遠,是她自己拼命去求來的心理疾病,讓觀眾感覺不正常。這是缺乏戲劇思維的演出,更沒有樂觀的童話想像。只會說社會的罪孽起於貪官污吏迫害百姓,戲卻完全不是那樣子。其實誰也看出這是一頂帽子,中共一直拿戲曲改革以「改革社會」,到今天國家上達百分之九十幾的貪官佔有率,全世界都吃驚,自己卻死豬不怕開水燙,還在大國崛起。
戲裏編了個甚麼形象,社會就會多了這個形象的力量。新編京劇編貪官榨取小民的戲,現實馬上就跟上。戲劇上任何一個角色都深具影響力,古人懂這個道理,所以對編劇相當慎重。傳統老戲塑造的青衣、老生,他們是社會主流,具有高尚的人格,為人尊貴,是好樣的,又帶祥和之氣,觀眾看了心悅誠服。
《蘆花河》一名《女斬子》,又名《金光陣》。老生、青衣的對兒戲,樊梨花、薛丁山共同掛帥,樊梨花為頭路元帥、薛丁山為二路元帥。他們的義子薛應龍臨陣招親,樊梨花怒欲問斬,薛丁山回營見狀,求情不允。二人起爭執。我們觀其相互說服對方的台詞,與漢代讀書人之間的「問難」(互相詰問,以明其理)很類似,編戲可不輸給做學問,總不能言之無物:(1937百代,樊:王玉蓉飾、丁:陳少霖飾)
薛丁山:(白)哦![西皮搖板]我道是犯了那何條軍令,
卻原來為的是臨陣招親。
提起了招親事一言難盡,
難道說夫人心不明?
當年大戰在那寒……
樊梨花:(白)掩門!(眾將下場)
薛丁山:[西皮二六]寒江鎮,
夫人陣前與我提親。
那時本帥不應允,
夫人二次把巧計生。
使了個移山倒海陣,
把本帥吊至在半空存。
那時我叫天天不應,
叫我入地地又無門。
萬般無奈才應允,
夫妻雙雙進唐營。
若論招親你我先作定,
有道是前人開路這後人行。
樊梨花:[西皮流水]王爺不必怒氣升,
妾身言來聽分明:
你在唐營掌帥印,
奴本是西番女釵裙。
姻緣本是前生定,
那五百年前配為婚。
奴才既違招親事,
軍無私我的法無情。
薛丁山:[西皮搖板]應龍犯罪理當斬,
樊梨花:(白)謝王爺!
薛丁山:(白)且慢![西皮快板]還要看他的年紀輕。
樊梨花:[西皮快板]王爺道他年紀輕,
有輩古人對你云:
三國有個周公瑾,
七歲學法九歲能;
十一十二掌帥印,
十三十四破曹兵;
蔣幹過江盗書信,
曹操錯殺了水頭軍。
這也是人間父母養,
難道說奴才他就不是娘生?
「問難」式的唱詞,是亂彈盛行時期的格式,用較多的句子說明一個理,以說服大眾。像台灣的北管,每每因其角色立場而唱上一大篇。前述陳德霖考慮劇情,安排行腔的高低、急緩,這應是對舞台的緊湊性做改進。陳德霖這18個戲,看來簡單,包容很大,能具體演出,永遠都能體會到青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