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空浮員

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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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的濱江街: 從機場飛出的飛機,機腹亮著耀眼的強光,劃破滿天赤霞,掠空低飛,當機身如一隻越來越龐大的蒼鷹,向雪山直撲而來,一股熱風籠罩她直挺的身軀,吹亂她及肩的長髮,她澎湃躍動的心彷彿跳出胸膛,跟著飛機直上九霄。

高速公路,大園附近: 北上的夜車裡,只有秋菊醒著,機場那頭燈火浮動,猶是一個人來人往的集散地,出國的飛機剛衝破夜幕,返國的飛機又翩然降臨,驀然回首,一架空中巴士的身影不知何時竟似逼近了遊覽車,秋菊盯住飛機在眼前翱翔而過的一剎那,感覺像是被銀幕上的龐然怪物隔窗呼了一大口熱氣,她突然像被點了穴,臉部表情是一種難以形容、卻絕對叫人發噱的怪異感。

空中巴士: 機艙裡,式龍正透過廣播向旅客做例行性致詞,但說得像詩一樣充滿感性,客艙裡,空姐們無不聽得醇醇然,一回頭,卻見玲育擺著嚴肅的面孔,用手語支配著工作。

空服員補習班:
秋菊、雪山、于純等人來報名,最後是松島華子,在與老師莫小尤面談時,小尤的歷練對比出學員們的憧憬與隱藏的不安。

為了進入這一行,秋菊強迫自己去高空彈跳,連跳幾次,讓教練甚為好奇,但秋菊什麼都不多說。她沒多餘的錢去上補習班,所以沒接受小尤的面授,小尤卻看準她的潛力。

雪山等人順利進入補習班,接受一連串訓練課程,每個學員不同的個性與長處,產生了許多笨手笨腳的情節,像于純的脖子總是繫不住領帶、雪山一穿上有跟的鞋子便變成駝背、華子老是把送咖啡和清馬桶的手語弄反,大夥因此虧自己是「空浮員」,老不能踏實。對於幾位實在不適合做這一行的學員,小尤很不忍心,最後禁不過良心的要求,把補習費退給他們,卻遭老闆責備。

秋菊白天在一家英語補習班當助理,晚上在一家餐館當服務生,疲累地賺生活費,等待航空公司招考空服員。

終於到了航空公司徵人的季節,秋菊以突出的外型與典雅的氣質贏得高分,唯一的顧慮是她的學歷不高,但護專的背景又佔了便宜,因為航空公司蠻喜歡有護理人才。秋菊獲得錄取,美夢成真,但她內心深處的一個秘密,使她在受訓過程中表現得很自閉,不大與其他人互動。因此,同時考進來的雪山、于純成了好友,對當初臨時退出補習班的秋菊卻只充滿好奇,以為她仗著自己條件好而不理人,雪山尤其看不慣秋菊的拘謹,還嫌于純太菩薩心腸,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符玲育,人稱K姐,負責帶這批新人,在她眼裡,這些菜鳥沒一個是好料,她專挑他們的毛病,像雪山是大剌剌的、總沒女孩的秀氣,于純是毫無心眼、怎麼應付難纏的客人,華子長得美、卻一口怪腔怪調的中國話,秋菊在演練客戶服務時顯出特殊的魅力、可跟同事沒有火花。

玲育和其他幾位講師分別教導他們這一行的規矩等等,像是接物不接人,尤其不接嬰兒,萬一有個閃失會很對不起旅客,另外像避免說「對不起」、「等一下」之類的字眼,以免客人誤會他的要求不會被立刻處理,另如遇亂流這類突發狀況時不得失聲驚叫,顯出不專業的失態,也會增加旅客的不安。

還有些有趣的行話,如「抓飛」是指排班排到自己不喜歡的時間或組別、「陪賣」是指跟隨大哥或大姊推販賣車向旅客售物、「落翅仔」是指離職的空服員、「開天窗」是指臨時曠職。還要學CPR (心肺復甦術) 等基本醫護技巧,每次演練時,華子都在快貼到模特兒的口時,禁不住流出口水,十分羞赧。

K姐的威名壓迫著這批菜鳥,于純卻莫名地不會動氣,他唯一的願望就是上機好好做個空服員。他當世界展望會的義工己好幾年,信奉「服務為快樂之本」,所以一干女學員都喜歡找上他,譬如央他幫忙抓娃娃機裡的娃娃或更值錢的東西,幾乎有點剝削他了,他依然快樂如故。

魔鬼訓練的日子終於結束,到了緊要關頭還是有人退出,據說是被K姐逼走,但雪山等人一個都沒少,只是除了秋菊,全是險些過關,因此大家對秋菊為何有此能耐,又蒙上一層不服的陰影。

大好的日子到了,第一天上機,把大夥搞得緊張兮兮,雪山深怕起不了床,用了三個鬧鐘,而且一個比一個擺得遠,免得按掉。華子可慘了,半夜一直練習中國話,竟致失眠,結果迷迷糊糊睡著,驚醒時已快遲到,才發現父母比她還緊張,全都起床幫她打點,並開車送她去公司,一路上爸爸拿出汽車商人的看家本領,狂飆到時速一百公里,當場被警車攔下,連警察也被他們搞到緊張兮兮,火速開了罰單便放行。

秋菊住公司宿舍,一切好整以暇,跟她同組飛行的大姊若安見她沈默寡言、有點呼吸窒悶的樣子,勸她放輕鬆,說這份工作將給她帶來意外的收穫,華服美食、金龜婿、汽車洋房,都非不可能的夢。果然,秋菊親眼目睹若安對待客人的差別,只要是看起來稱頭的年輕男旅客.她都會服務得比較好。其實服務標準是有規定的,不能大小眼,秋菊因此對實際所見頗生困惑。

在對旅客示範時,華子有幾個錯誤動作比得很可愛,雪山的比手劃腳則顯得滑稽,她甚至真的去吹救生衣,結果救生衣瞬時膨脹,鬧得不可收拾,到了廚房後被K姐海削一頓,于純幫忙解圍,也得罪了K姐。

秋菊在另一架飛機上,她的服務技巧很快獲得旅客普遍好感,她的秘訣只在於肯凝聽,當客人提出要求時,她一定目視對方,給予完全的尊重。若安看在眼裡,說秋菊是前途無量。

機艙傳來式龍的詩意廣播,在廚房忙碌的若安聽得心頭酥麻,感嘆好男人都娶了別人。秋菊這才略知若安姊的男友正在法國唸書,而她也嗅出若安有情變的傾向。

在忙碌緊張的工作中,秋菊等人力圖有所表現,可是難免遇到難纏的客人,有一次于純老是應一名男士要求給他上酒,結果這名男士喝醉了鬧事,還在拉扯中把于純嘴角打出血,孰知K姐將過錯歸於于純,指他不該放任客人,當班的考核表上給他兩個字:「愚蠢」。

華子有日本女人的溫順氣息,可惜中國話不夠流利,因此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卻因此惹來偷襲,當她發現有惡客偷偷用小鏡子反照她裙底風光,只能忍氣吞聲,躲在廚房裡掉眼淚,結果也被K姐記上一筆。當雪山查知此事,趁送餐的機會,故意用餐車去撞那惡客伸出椅臂的手肘。

秋菊坐在靠機翅引擎的門邊,這是菜鳥的固定座位,很不舒服,還得面向一整排客人,又依規定不能闔眼,可是她累極了,忽然感到窒息,渾身發麻,臉上表情僵住,直瞪著前方旅客,嚇得對方不知所措,趕緊閉眼假寐,當秋菊回神過來,她發現對面一名男子正用紙餐巾摺出一架紙飛機,機翼部分還露出公司標誌,這景象使她舒服愉悅,男子忽抬頭,與秋菊視線相遇,她不好意思地低下眼。

于純因常跟K姐飛,發現她執著於工作,到目的地後卻落單,沒有空姐找她排遣待機的時間,跟機師或男空服員也保持距離,並不多做私人牽扯,他暗中觀察,覺得K姐太孤寂了,於是想接近她,抓了個醜醜的玩偶迭給她,想博她一粲,可是K姐反應冷淡,勸他別拍馬屁。

在飛機上發生的事各式各樣,端看空服員機智應對,像如何制止孩童在走道奔逐就是個不大不小的學問,以雪山的個性,有一次就把一個連他媽媽都管不住的男童拐進廚房,不知對他說了什麼,只見男童一臉懾色地走回座位,從此乖乖坐著。有一位老太太睡中醒來,按鈴叫來秋菊,要兩碗泡麵吃,秋菊略有懷疑,老太大便不高興,秋菊只好照辦,奉上兩碗泡麵,老大太又要秋菊幫她撕掉紙蓋及分開竹筷,稍一怠慢,老大太便嘀咕,秋菊巧笑倩兮地服務,結果泡麵的香味薰醒其他熟睡的客人,此起彼落地點泡麵,慌忙中,秋菊被熱水燙到手,當場紅腫,卻只能等到將泡麵全上完了,才有空抹藥。

秋菊是出了名的代班菜鳥,若安最常找她代飛,通常都是因為在頭等艙又結識了什麼小開去約會了,這一次若安直覺碰對了人,想跟新男友度假幾天,當然又是秋菊代打,偏偏發生晴空亂流,正在尾艙服務的秋菊在機身一個大龍擺尾的震盪中,失去平衡摔倒,頓時陷入幽閉空間恐懼症發作狀態,終於被K姐識破,豈料當其他組員向公司報告秋菊的問題後,K姐是唯一為秋菊力保工作的長官,這令于純對K姐產生進一步好感。

K姐勸秋菊不要太常代班,因為這樣幫若安,等於在寵壞她。原來若安就是符玲育以前的翻版,後來玲育的那位好友在一次玲育苦苦哀求之下答應代班最後一次,卻搭上了死亡班機,墜毀在荒山野外,落個屍骨不全,從此玲育洗面革心,成了今天的K姐。秋菊感動於K姐向她吐露秘密,但家有植物人父親,她不得不盡量賺錢。

定期的ground training(複訓)到了,在逃生訓練中,空服員必須在九十秒內完成撤離乘客的動作,而且自己要到最後才能跳救生筏。于純體重不知不覺間有所增加,在這一項測驗中未能過關,K姐仍嚴格指責他,但罵完後問他什麼時候再幫她抓一個娃娃?

當大夥看出于純與K姐互萌好感,簡直不敢相信,這時于純變得像個萬夫莫敵的勇者,不畏人言,真心追求,祝福他們開花結果的也大有人在。

雪山一心想成為飛行員,對式龍大哥格外殷勤,也不怕別人調侃,但她不敢坐上駕駛座,否則會觸犯規定,這項規定使她更羨慕機師的尊貴,私下總是纏著式龍給她上課,最後式龍帶她去乘小飛機,藉機教她基本的駕機知識與動作,讓她嘗試掌舵、戰戰兢兢飛翔於萬里長空。

華子常在休息時輕聲哼歌,但稍唱幾句,口水就會溢出,急忙且像做了壞事地用手抹掉,然後便失去了興致。在公司的尾牙餐會上,大家都輪流上台唱卡拉ok,本以為華子會很喜歡這種源自日本的娛樂,硬要她表演日本歌,她懷著深深的恐懼,卻逃不掉,一些耍寶的男生將她拉上台,還幫她伴舞,她只好鼓起勇氣開口唱,歌聲是很悅耳,大夥都訝異於她有職業水準,豈知唱到一半,口水蠢蠢欲出,她越想吞嚥,越是嗆到,在台上足足嗆了好幾分鐘,沒人知道怎麼幫她,只傻傻地看她出洋相,最後她衝下台,淚流滿面地跑出去。

華子再上飛機時,變得消沈,工作表現不穩,幾乎是有點刻意避開客人與其他組員,常將目光放在窗外的天空,好像天空裡藏著令她安定的力量。壞的是,這天的旅客中竟有幾個日本年輕人認出她就是以前在北海道某家pub演唱的紅歌手,而且當場目睹她因吞口水嗆得奄奄一息嚇跑許多客人,從此就沒再見過她,沒想到她當了台灣的空服員。這幾位熱情卻有些不識趣的年輕人起鬨要求華子獻唱,華子避之唯恐不及,一位台灣阿公卻幫忙翻譯,向旅行團旅友解釋華子是名歌星、因為吞口水的缺陷而退出歌壇、現在幾個歌迷正請求她高歌一曲呢,還好K姐出面解危,請機師式龍廣播前方氣流不穩、所有組員坐好、所有乘客繫好安全帶,這才讓華子脫身。

華子躲到廚房療心中的痛,式龍的廣播又響起,他向各位乘客報告飛行最新狀況後,竟哼起一首日本歌謠,說是獻醜,但希望在座的日本友人笑納,華子卻覺得式龍是在鼓舞她,不禁輕聲跟著哼唱。

秋菊在巡視乘客睡眠情形時,忽然看見一架紙飛機輕盈地飛向側廂靠窗的一名孩童,飛機竟準準地降落在孩子面前的餐板上。果然是那愛摺紙飛機的人,他有個很別緻的名字:陸海空,當秋菊經過他那一排,瞥見他的餐板上已有好幾架紙飛機。孩子將紙飛機射回給海空,卻射到秋菊身上,三人在其他乘客不知情的狀況下偷偷玩起射紙飛機的遊戲。秋菊接到的最後一架紙飛機上寫著字: 「妳是天空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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