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個國家的公民,在該國政府管轄下的土地上居住,還要辦理暫住證,中國大陸例外。以下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請一笑而過。
一
彼時初到此地。和往日一樣,下班後回到出租屋,隨便弄點吃的,沖涼洗了衣服,看完從單位帶回來的一大疊報紙,準備就寢,時間已經是晚上快12點了。
突然,樓下傳來「彭彭」的打門聲,我住在4樓,只聽見嘈雜聲,聽不太清楚夾雜著的說話聲。在缺乏安全感的城中村,雖然我有職業敏感,但還是不敢下去看熱鬧,只有關燈睡覺。
慢慢地,打門聲來到了4樓,我才聽清楚了是查身分證的來了。我趕緊從行李包裡摸索出身分證,我有身分證,怕甚麼檢查?
終於打到我的門上來了。「開門!查身分證!」見我沒有反應,打門的人又說:「別裝睡了,剛才還看到你屋裡有燈!快起來!」
我有甚麼可裝的,不就是查身分證嗎?我剛把門打開,一道強烈的手電光直刺我眼,怪嚇人的。我頭一偏,看清楚了是那種裝了4節大電池的長長的警用手電筒,被舉在一個穿保安制服的大個子手裡。
「身分證拿出來!」聲音威猛沒商量。他們有兩個人,沒有進房間裡來,站在門口,把腳踏在門檻上,興許是怕我突然關門。我把身分證恭敬地遞上去,臉上帶著微笑。「外省的?暫住證呢?」對方看了一眼我的身分證,質問道。我忽然想起來,幾天前剛入住時房東就曾警告我要去辦暫住證,否則會有麻煩。我問她要多少錢,房東說,30塊錢一個月,一次要交3個月。我當時想,我剛到這裡來打工,還不知道能不能做滿3個月呢,等過了試用期工作穩定了再說。
「沒辦暫住證?下去辦吧!」說完,對方把我的身分證放進他的口袋,走了。「不是查身分證嗎?怎麼不還給我?」我追出去問,「辦完暫住證再說!」他們又去打隔壁鄰居的門了。
「彭彭!」「開門!查身分證!」……
原來是通過查身分證的方式,要外來務工作人員去辦暫住證。早知道這樣我就裝睡到底,看他們會不會破門而入。我思忖著,要不要不理他們?如果是那樣我就得回老家重新辦理新的身分證,來去的車費可不止90元,再說,剛來上班就請假也不太好。想來想去,還是下去辦吧!
那時沒有《身分證法》,要是現在,我準不會把身分證給他們,他們不是警察,只是保安,最多叫協警,沒有權利查我們的身分證。這是後話。
當時我一摸口袋,壞了,錢包不見了。身上只有幾塊零錢。(後來才在廁所裡找到,是洗衣服時把錢包取出來擱在馬桶的水箱上了。)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錢包放在辦公室抽屜裡忘拿回來。沒錢可怎麼辦暫住證?我趕緊找出一張那天早上辦公室剛給我做好的名片,帶著僥倖的心理,下樓去了。我想我跟他們解釋一下,我有工作,我不是壞人,我明天去交錢辦證,保證不爽約,反正我的身分證還在你們手上呢!
到樓下一看,大吃一驚。大樓出口處,齊刷刷圍了一圈保安,個個手拿傢伙,不是長長的警用手電筒,就是塗著紅白相間油漆的警棍甚麼的。旁邊倒是有一個民警,正在吐著煙圈。現在的警服和保安服顏色差不多,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來。但是,當年的警服與保安服無論是顏色還是裝飾,都很不一樣,哪怕是在晚上,也涇渭分明,一目瞭然。
門口圈子裡站有10多個驚魂未定的無暫住證的房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個女的懷裡抱著孩子,那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可能是剛從夢裡驚醒。
「哭甚麼,吵死了,你會不會帶小孩呀?」一個保安很不耐煩。婦女頂了一句:「還說我,也不看看你們,像什麼樣,深更半夜騷擾老百姓!」「你再說一遍!」那保安顯然被激怒了,操起傢伙,上去就要給她一點顏色看。民警咳嗽了一聲,制止了他的衝動。
「不能打人!」「小孩子哭也是沒有辦法!」「為甚麼這麼晚查證?」有民警在,大家也敢表示不滿,民警嘛,為民出警,為老百姓撐腰。「吵甚麼?都給我閉嘴!」民警發了話,還咳嗽了兩下,不知道是不是被香煙嗆的。
我在包圍圈中老老實實地呆著,大氣不敢出。財大氣粗,我身上沒幾塊錢,氣不粗,沒有話語權。
不斷有各色人等下樓,進入門口的包圍圈,應該都是和我一樣沒有暫住證的。樓口平常明亮可愛的路燈,現在看起來十分刺眼。我真希望城中村裡突然大面積停電,說不定大夥兒可以一哄而散,腿腳麻利的趁著停電衝出包圍圈。但是,變電站今晚應該有人值班,想破壞民用供電,那是不可能的。正如現在,想溜走和逃跑是不可能的,一個都不能少。
二
終於等來了那兩個上樓負責打門查證的保安,估計該下來的都來了,沒有下來的都是有證的。只聽見一個站崗的保安吹起了警哨,「嗶嗶!排好隊排好隊,遵守次序,跟我們走!」圓弧型的包圍圈轉為直線型,他們手電筒齊齊打開,有的照路,有的晃人。我們一個跟著一個,在保安的貼身警戒下,向村治保會辦公室前進。後來才知道是去治保會,我開始還以為是去收容遣送站呢,心裏嚇得「噗噗」直打著小鼓。
穿大街走小巷,七轉八拐,夜路真長啊。街巷兩側還有沒打烊的店主與吃夜宵的路人甲甚麼的,站在路旁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目送我們走過。明明滅滅的街燈下,我忽然有一種檢閱三軍儀仗隊的虛榮,畢竟,平時匆匆路過,有誰關注過我?有勞你們夜半相送,明天我一定去你們店打個邊爐!
後來才知道,村治保會其實很近,他們之所以領著我們兜圈子,其實是示眾出我們的醜的意思,目的在警示周圍的人,要辦暫住證哦,否則就要遊街。還好不用在胸前掛著寫有姓名打了叉的鐵牌子,也不用戴紙紮的高帽子,無須在高帽子上大寫「無證滯留,卑鄙下流」,畢竟是沿海城市改革開放的90年代,不是文革時期,而且他們的目的也就是收錢辦證,有償服務,搞活經濟而已。
讀到這裡,你們一定很著急:後來到底發生了甚麼?「孫志剛」是不是在你們隊伍中?你們到底有沒有挨打?其實我比你們更著急,治保會到底有多遠?怎麼還沒有到呢?
治保會終於到了,在一個祠堂裡。祠堂很顯眼,我都路過好幾次,但是不知道它的城府有這麼深,居然還有警政單位在裡面辦公。
治保會燈火通明,有好幾張辦公桌,每張桌上都插有一面小小的國旗,昭示著這個單位的政府公信力。桌上還有電話機,水杯、文件夾子甚麼的。有三四個值班人員,正鐵面無私地指揮著大家排隊辦證。嘻嘻,沒有刑具,我還以為要坐老虎凳呢!環顧四周,剛才那個民警不見了,估計是下班走了,不陪我們玩了。
身著便裝的辦事員仔細地審視著我們的身分證,然後開收據,收錢的是另外一個人。收銀員對現場交了錢的人交待說:「明天記得拿照片來,1個星期可以領證。不交照片耽誤的是你們自己的事!」
幾個交了錢的人出去了,輪到一個老大爺,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錢不夠!」「沒錢?沒錢你排甚麼隊啊?站一邊去!」辦事員態度立刻強硬起來,並扯著嗓子喊,「沒帶錢的,站那邊去!」他手指了指那面貼有牆報的牆壁。
「呼啦」一下,隊伍裡走出來7、8個人,都自動站到牆報那邊去,牆報上無非是各色文告,甚麼辦證須知、便民措施、服務公約、監督電話之類,非常具有正能量的告示,讓站在那裏的人自慚形穢。
牆上的掛鐘指向了兩點。最後一個有錢人出去了。沒錢的可怎麼辦呢?
「打電話叫你們的親戚朋友送錢來!」辦事員伸伸懶腰,懶洋洋地對我們說。「我在這裡沒有親戚!」「我朋友沒有電話!」「這麼晚了,找誰去借錢啊?」見治保會的人沒有打人的意思,我們也就七嘴八舌起來。
的確,那個年代有固定電話的老鄉很少,更別說有手機,但是有傳呼機的很多,就是BP機,也叫call機,一兩百就可以買個數字顯示的,惠而不費。
「我可以借你電話打個傳呼嗎?」有個沒錢人斗膽地問,治保會的人沒有吭聲。他就逕直走到辦公桌旁邊,拿起話筒,滴答按了幾個鍵:「請呼4848448,我姓朱,朱子的朱,崇高的崇,有急事,請他馬上復本機!」他一放下電話,立刻有另外一個人過去,拿起話筒,滴答按了幾個鍵:「麻煩你幫我呼3721250……」有好幾個人打了傳呼。我沒動,陌城有朋,我沒有。
不一會兒,電話就響了,幾個人搶著去接,被辦事員瞪眼制止,他自己拿起了話筒:「治保會,請問發生了甚麼事?哦,找朱先生?」他舉起話筒搖了搖,說道:「朱!」朱趕緊去接,我們都偷偷笑了:豬?下面該輪到牛了吧?
朱操著方言講著電話,估計電話那邊是他老鄉。我聽不太懂,但是意思明白,快快拿錢來贖人。「別囉嗦了,講快點,別人還等著復機呢!你沒完沒了,別人的電話怎麼打進來?」辦事員用食指把桌子敲得「篤篤」響。
朱趕緊放下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站回原來的位置,還是牆報那兒。估計是他老鄉馬上會過來。另外一個牛人最後哭喪著臉放下電話,準是他朋友也沒錢。這年頭,窮人能有幾個有錢的朋友?
三
「你,過來!」辦事員像發現了甚麼,拿著我的身分證,指著我。我渾身激靈了一下,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你甚麼情況,錢也不交,呼機也不打,是聾還是啞?」他問我。
我不聾也不啞,他居然這麼說我,我反倒膽壯起來。我掏出名片,遞給他,大聲說:「我剛來這裡打工,你看名片都是嶄新的!」他斜著眼看了看名片,身子立刻坐正了,態度也變好了些,估計是看清楚了名片上的單位:某某報社。他誇張地吸了吸鼻子,像是聞到了名片上新鮮的油墨香,就說:「你是記者,見識廣,外地來的,你應該知道,暫住證還是要辦的,這是國家規定的,不是我們與你過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見他態度變軟,我也趕緊順著梯子下樓,作獻媚狀,「這麼晚,你們工作辛苦了!可是我這附近真沒有朋友,總不可能給老闆打電話。我錢包落在編輯部,我明天來交錢,反正身分證還在你們手上!我不會為了90塊錢不要身分證!」
「180!」他糾正道。「對對,180,如果我明天不來交錢,你可以打電話到報社投訴我,砸我飯碗!」我信誓旦旦。好好的90,怎麼又變成了180呢?剛才已經聽說了,是這麼回事:主動去辦暫住證的,當你是新來的,一辦3個月,是90元;沒辦暫住證被查到了的,先補交過去3個月的,一共90元,不管你住了多久,默認你已經住了3個月。然後再交以後3個月的,不管你是否真的能夠在此住上3個月,默認你從今以後一定能在此住滿3個月,所以一共是180元。雖然國家規定暫住證可以只辦一個月的,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人家要創收,你必須入鄉隨俗。
「劉隊,你看這個情況?」辦事員站起身,向坐在最裡邊斜靠著老闆椅假寐的胖胖的領導打報告,「這小子戴個眼鏡,老實巴交的,像個斯文人,還說是個記者,答應明天來交錢,讓他滾?」估計是保安隊的劉隊長,接過辦事員給他的我的名片和身分證,瞪大眼睛警惕地看著我,威嚴地說:「你從哪裏來?背一下你的家庭地址、身分證號碼、單位地址、電話號碼、領導姓名!」
小樣!我挺了挺身板,連珠炮似地一口氣說完。事後才知道,有些持假身分證的,連假證上的家庭地址、身分證號碼都記不清,「三無人員」也不可能一下編造出單位地址、電話號碼、領導姓名來。看來強制辦理暫住證,對震懾那些持假證的「三無人員」還是管用的,否則國家也不至於出台這個政策,儘管政策被執行得多麼富有歧視性、剝奪性,多麼不合理,甚至有違憲法精神。
見我回答得理直氣壯,答案也很準確,劉隊拉開抽屜,把我的名片和身分證扔了進去,肥碩的肚子一挺,把抽屜合上,繼續打盹,不跟我廢話。
「你可以走了,記得明天來辦證!」辦事員抬了抬下頜,衝我一揮手。兄弟們,我,終於解放了!在其他幾個還在等待「外援」的難兄難弟、打工姐妹羨慕甚至是妒忌的眼神中,我逃也似地離開了治保會!現在可以告訴你,到目前為止,我們隊伍中沒有「孫志剛」,我也沒有挨打。我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毫髮無損,算是完璧歸趙。
走在城中村青石板小路上,回想剛才的遭遇我心有餘悸。逼仄的路旁,不時有小姐向我吹著口哨打招呼,問我要不要「鬆鬆骨」,後半夜價格很優惠的哦,大有「包郵,給5分,不給差評就行」的獻身精神,個個貌似「淘寶商城」的店主。真是大難不死,必有艷福。我無心問柳,只求快快回到出租屋。
走到一三岔路口,月光從城中村擠擠挨挨的「握手樓」縫隙中傾瀉了下來,我停下了腳步,舉頭望明月,感慨萬千: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美麗的月光,如水一般,你漂白了人間多少的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