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又要到了。經過簡單的打理,潔背上背包離開學校,一個人默默的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潔知道,在她的生命中,清明節這一天奶奶最渴望陪伴在身邊的人就是她。在潔的記憶裡,她還不知道痛苦和悲傷為何物的時候,奶奶就獨自帶著她,去很遠很遠的一個近似荒郊的勉強能稱做公墓的地方去。奶奶說爺爺常年睡著那裏,潔常常是一邊玩耍著一邊聽著奶奶在對著爺爺的墓碑說著心裏話。奶奶總是說著說著會掉下眼淚來,潔也會間或的聽到奶奶重複的提到爸爸和媽媽的名字,而且潔還發現奶奶一提到爸爸和媽媽名字的時候,常常會哭訴出聲音來。
潔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潔還在不懂事的時候爺爺就過世了,奶奶和潔祖孫倆人就依靠著爺爺單位給遺屬每月補發的少得可憐的一點點的錢,相互陪伴著艱難的生活。由於沒有爸爸媽媽陪在身邊,奶奶就是為潔撐起的一把好大好大的傘,為她遮風擋寒。因此,潔無論甚麼時候,只要她沒有睡過去,神智還有一絲清醒的時候,就必須一定得看到奶奶的身影,才能夠安心,才能夠不會恐懼。
在潔的印象中,奶奶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個人常常在夜色浸透大地以後,周圍再也聽不到一絲絲聲響和屋子裡再也見不到一點點光亮的時候,悄悄的拉開窗簾,透過窗戶久久的仰望著深邃的夜空,彷彿在與夜空訴說著甚麼,也彷彿在期盼著甚麼。期間常常會有大滴大滴的淚水,滑過略為乾癟的臉頰,然後滾落在不甚光滑稍顯蒼老的手背上,繼而是把臉深深埋在雙手裡,背影是一聳一聳的在動,但是聽不到聲音。
潔也是在很小的時候,最常問奶奶的話就是,「爸爸媽媽去了哪裏?」「他們甚麼時候回來?」而奶奶每次都告訴她說,「就要回來了」「馬上就回來」的話。可是,奶奶每次說到「回來」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會忽然降了幾度下來,讓人感到奶奶似乎有些心虛,有些沒有底氣。
再後來,潔上中學的時候,她發現她每次再向奶奶問及兒時那個最常問的問題時,奶奶就會沉默不語並暗自垂淚,甚至要沉默上好多天的光景。潔慢慢的知道了,如果不想讓奶奶傷感,如果不想讓奶奶暗自垂淚,那就不要再向奶奶詢問爸爸媽媽的事情。因此,潔往往有時在情急之下又想問起爸爸媽媽的話到了嘴邊,看到奶奶那張深沉而又抑鬱的面孔,便又狠命的嚥了回去。
又一個清明祭祀的日子到了。潔老早就準備了祭祀爺爺的物品,準備跟奶奶同去。然而奶奶卻對潔輕聲的說:「我們去爸爸的學校。」潔知道爸爸是一名十分出色的中學教師,潔上了中學以後,經常聽到部份中學老師對爸爸的稱讚,似乎爸爸過去在潔所生活的城市裡的所有中學中是最出色的一名教師。潔的老師也常常在肯定潔在學校的優秀表現和學習成績的時候,總能把她和她的爸爸聯繫在一起,但最後常常是不由自主的背過身去,背著潔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那天,潔與奶奶相互攙扶著來到了爸爸所在的學校門口時,奶奶並沒有逕自走入學校的大門,也似乎當初就沒有走進去的想法。奶奶先是停住了腳步,眼睛向校園裡凝視良久,只見到很少的身影在校園裡走動。奶奶望著望著,忽然身子一軟坐在了地上,抱著潔的雙腿顫抖著嗚咽了起來。這一次奶奶的哭是有聲音的。
待潔從驚魂未定的恐懼中醒過來時,潔見有從學校裡走出幾個中年人來,其中有爸爸過去的同事。他們在奶奶面前蹲了下來,有的給奶奶講著安慰的話,有的給奶奶揩拭眼淚,也有的跟奶奶一樣不停的流淚。
那天晚上,奶奶告訴了潔,潔的爸爸媽媽在潔很小的時候,一起去了一次北京,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而且也是從此就再也沒有了任何的一點點的音信……而且爺爺也是因為這件事情,突發疾病離開了人世。
一次,潔在一個週末回家的時候,看到奶奶手中握著一本製作稍顯簡易但質樸的文字資料,上面有一些有關「活摘人體器官」的文字和圖片。不知道那些文字被奶奶讀過了多少遍,幾乎每一頁紙的上面都有被水弄濕過的痕跡。從那天起,奶奶眼睛忽然沒有了光芒,臉色也蒼白了許多,原本好靜的性情,變得更加沉默了,沉默的似乎有些怕人。
也是自那以後的每年的清明這一天,奶奶就再也沒有到過爺爺的墓地去,似乎更加珍惜一年當中不可多得的清明這個可以祭祀親人的日子。只要是清明,無論奶奶在家裏有多麼的忙亂,都會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領著潔到潔的爸爸媽媽工作過的單位和生活環境走一走。這些年來,祖孫兩人的腳步,到過了爸爸兒時住過的老宅,也到過媽媽讀書的學校,還重走了一次爸爸媽媽結婚時走過的路線。
奶奶的行為,潔多少有些困惑。潔認為在奶奶的眼裡,也許這些行為是讓潔瞭解和記住爸爸媽媽的最好方法。至於為甚麼一定要選擇清明這一天,或許在奶奶的內心會有一個不一樣的詮釋。
也許潔乘坐的這趟列車是夜車的緣故,車上的人不是很多,與晝間列車內的氣氛相比也安靜許多。潔靠車窗坐著,俯在茶几上用手拄著頭部,將臉側向窗外,望著夜幕中偶爾流逝的燈火,許久沒有動一下。在此種有燈火劃過的夜色裡,以及不被打擾的安靜中,過去的許許多多的故事又回到了潔的世界裡,佔據了她的整個大腦和心靈。
潔彷彿看到了奶奶佇窗而立的背影,繼而又透過車窗在寬闊的夜空中,又彷彿看見了爸爸媽媽和藹的臉龐,似乎在望著她微微的笑,並且不停的眨動著雙眼。潔就這樣深情的望啊望啊,不敢有些許的晃動,深怕稍有晃動,爸爸媽媽的臉龐就會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不知甚麼時候,潔的淚水不覺間已經通過手臂流進了袖管裡。這樣不知不覺流淚的情景,在潔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中學讀書時,夜深了,同寢的同學們早已進入了夢鄉,潔一個人在黑暗中,時而抱著枕頭雙膝捲縮著坐在床的一角,時而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眼睛是不眨一下的,任憑淚水流淌到枕巾上。
每每這個時候,第二天起床時,同學們都會發現,潔大大的清靈的眼睛裡面佈滿了絲紅,同時還會在上面蒙上一層淡淡的憂傷,本就白皙的面頰變的更加蒼白,顴骨的下方還會微微的凹了些進去。這個時候,同學們在潔面前,似乎變得更加乖巧,她們也從不提起自己的父母和在家裏得到的恩寵,更不會提及「北京」這個在他們眼裡既嚮往又充滿神秘而在此刻又變得充滿了刺激意味的字眼。每遇到潔有紅紅的眼睛的時候,同寢室的同學們常常會變得忽然安靜了下來。
潔也每到這個時候,下課後回到寢室裡,總會驚奇的發現,她的床頭常常被人放上一個蘋果,或者是某個同學家裏送來的香酥食品等一些對潔來說都很稀罕的東西。潔每看到這個情景,在一股暖意湧遍全身後,這股暖流又會常常在最短時間內觸碰到她內心最怕觸碰到地方,進而是翻江倒海一般的思緒在她心裏蕩來湧去。
潔記得有一次小學即將畢業的時候,學校放假郊遊,潔的同學們大多都被爸爸媽媽帶出去觀賞郊外的風景了。潔媽媽的一個好朋友,也就是潔從兒時就記的常常到潔的家裡來看望潔的一個阿姨,也像其他同學的爸爸媽媽一樣,帶潔一個人去了潔沒有去過的一個可以讓小孩子們高興的地方。
那天潔的阿姨讓潔依偎在她的懷裡,在寬闊的水面上一邊輕輕的蕩著小船,一邊哼唱著潔幼年時就常常在媽媽身邊聽到的一首熟悉的樂曲,她後來知道樂曲的名字叫《普度》。潔感受著阿姨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柔柔的溫暖。伴隨樂曲的悠揚,潔彷彿又回到了幼年那陽光和煦香風四溢的美好時光,也彷彿又重新回到了媽媽的懷抱,聽到了媽媽那久違了的熟悉的心臟的跳動,聞到了媽媽身體散發出來的獨有的帶有奶香的氣息,也感受到了媽媽常常觸摸她那小小面頰時而流露出的柔柔的愛。
潔的雙眼漸漸的有些呆滯了,她慢慢的閉起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下交織在了一起。聽著聽著,潔似乎感到悠揚的樂曲,在節拍和緩徐進當中慢慢的變得悲壯了起來,仿佛有千軍萬馬隨著樂曲的旋律從媽媽的心裏飄到了空中,又衝向了雲端,甚至更為深遠和高際。此刻潔日夜思念的媽媽瞬間在她的心裏變得無比高大和無比美麗起來,讓她感到那麼的溫馨,那麼的安全。潔深深的墜到了媽媽的溫柔鄉裡,天使般俏麗的兩個嘴角微微上揚。
不知時間走過了多少里程,潔更不知樂曲劃破了多少層的天空。她感到天空慢慢的下起了雨來,雨滴大顆大顆,而且還帶有著人體的溫度。
阿姨哼唱的樂曲漸漸的弱了下去,口中的音符慢慢的變成了哽咽,繼而是抽泣,聲音由小及大。此時,潔的阿姨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對潔的母親的思念,再也無法面對那張幼小就失去雙親的潔的純真而又無辜的臉龐。
車廂頓挫了一下,也許是有站需要停下來,列車的車輪放慢了速度。潔在美好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看到月台上,已經有一些如同她當年提著箱子告別奶奶準備去大學讀書時的樣子的年輕人,在等候上車了。
潔記得在高考發佈成績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被潔的高考成績驚呆了。潔成為了他們那個城市裡的文科第一名,也就是文科狀元。在中國那樣的一個國度裡,學生的考試成績高於一切。然而,那一天可以說是潔最為驕傲但不是最為快樂的一天。潔驕傲的是,她作為優秀的爸爸媽媽的女兒,不但沒有丟爸爸媽媽的顏面,她還要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潔的爸爸媽媽有一個多麼優秀的女兒;那一天她不快樂也快樂不起來的原因是,潔是多麼想把此刻那份驕傲的幸福分享給自己的爸爸媽媽呀!
潔的高考的成績,她所在的中學從來沒有過,學校也更沒有出過甚麼所謂的狀元。學校的校長和班任老師在他們學校的擴音器裡聲音高亢,似乎那不是潔的成績,而是他們自己考取的成績一樣。他們說,他們學校不但史無前例的出了一名狀元,還會史無前例的敲開「北京」最好大學的校門。
申報大學志願時,學校老師驚異的發現,潔不但沒有申報他們早就為潔選定好了的所謂「北京」最好的大學,而且連一所本科大學志願都沒有申報,卻申報了一所普通大學的一個分校,僅僅是一個專科學校。
面對校長和老師們的驚詫,潔輕輕的垂下了頭,眼裡有淚光閃爍:「那是爸爸讀大學時的學校」。
校長說,去「北京」的大學讀書,是為他們學校爭光的事情,學校要有一大筆的錢獎勵給潔。
潔還是輕輕的重複著說:「那是爸爸讀大學時的學校。」
校長和老師們相視無語,也不再追問。過了些時日,潔的班任老師來到潔的家裏,將厚厚的一疊錢放在了奶奶的床頭上,說這些錢雖然不是一大筆,但也是學校的心意。
北國的四月天,依然是寒氣逼人。潔經過了幾個小時的旅途顛簸,下了列車步履多少帶有倦意,然而潔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了奶奶,不免又加快了腳步。
今年的清明不同往常,潔為了讓奶奶有一個不尋常的收穫,她給奶奶準備了一個豐富禮物。潔到大學報到當天,校長為有一流高才生報考他們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學校有些不解,親自到宿舍來看她。當得知原因是因為爸爸是這所學校畢業的學生時,頗有激動,然而校長知道潔的爸爸諸多年沒有音訊的狀況後,歎息不止眼含淚光。
於是,在很短的時間內,當年畢業留在那所大學當老師的潔的爸爸的同學們,紛紛的過來了。潔在回答他們的問題時,眼圈總是紅紅的。當他們得知潔的奶奶很思念潔的爸爸時,他們把爸爸在大學讀書時留下來的一些手稿和發表在校報上的文章和照片,都集中在了一起,讓潔一併交給奶奶,算是他們的心意。
潔的背包裡因為有了那些散發著爸爸青春記憶的文字的東西,感覺背包沉甸甸的,而心裏卻多了幾分輕鬆和舒坦。潔在想,雖然讀書不多的奶奶,如果能看到爸爸當年充滿文化氣息和活力的珍貴手稿,會無比珍惜的,也應該是這個清明潔帶給奶奶的最好的禮物。
為了不驚嚇到奶奶,潔輕手輕腳的打開了自家的房門。潔落定後,又輕輕打開了奶奶的房門,潔先是一驚,隨後又心痛起奶奶來了。只見奶奶與多年來潔常常在夜裡見到的情景一樣,一模一樣。夜色中拉開窗簾,依舊佇立在窗前遙望著窗外那個依舊深邃的夜空。
潔不忍讓奶奶知道她看到了奶奶痛苦的背影,便輕輕的依靠在門邊好久沒動作。然而,良久奶奶也沒有動,一絲也沒有動,彷彿根本就沒有察覺潔已經回到了她的面前。
潔,欣賞著奶奶,觀察著奶奶,觀察奶奶的背影和呼吸。寂靜中,潔突然一驚,彷彿感覺有一種無法抵禦的強大的恐懼向她迎面襲來。「奶奶!」伴隨著潔的呼喊, 潔也在頃刻間昏倒在了奶奶的腳下。
潔的奶奶早已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