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中國的繪畫密碼

Decoding Modern Chinese Paintings 文/童若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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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中國,很多時候,沒有說出來的話比說出來的話更誠實。如何解讀中國的藝術話語﹖在這裡,我們關心的是當代中國繪畫的密碼,也就是那些不能說出口的話。它們從中國漂流到世界的眼前,像是大海中藏著一紙求救信號的特大號漂浮瓶。

後89 – 玩世現實主義

無論是人們的心理狀態還是文化氛圍,在中國,1989年都是一個分水嶺。

創造「後89 – 玩世現實主義」這一概念的藝術評論家栗憲庭曾自白:「六四天安門事件之後,是我最痛苦的時候……那時方力鈞、劉煒、宋永紅等人和我來往密切,我從他們的日常生活、舉動、說話觀察到那種潑皮、無所謂、玩世的心態,我儘管無法變成那樣,但也從那找到一種自我解脫的方式。原本『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在這一代身上沒有了,實際上你無法拯救這個社會和這個文化,只能自我拯救。而自我拯救,發現你什麼也不是,而後你也就認為自己什麼也不是。」

越過1989,中國當代藝術進入了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同時,中國文化界進入了嘲諷、調侃的後現代美學﹐以及「沒一點正經」的痞子文學、下半身寫作。在坦克壓過的中國大陸,文化界失去了(用一個現在流行的詞彙:「被失去了」)89年之前的精神追求,全體卸甲。

中國製造的人物畫像

讓我們看看中國是如何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方力鈞的《1999,12,31》中,出現了一群沒有眼睛,布偶一般的人,他們盲目地伸手抓空中四散的花瓣。這些人被戲稱為「光頭潑皮」。和方力鈞其他的畫作一樣,畫上的人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沒有個性、知覺,表情混沌,好似弱智者。然而仔細看,我們看見了這些人沒有眼睛、頭髮的臉上,茫然的、帶著一絲痛苦又似欣喜,如白痴又如孩童的渴望。

方力鈞作品《2005,6,4》

1988年起﹐方力鈞開始光頭人的創作。大小不一的木偶人出現在碩大的畫布上,模糊不清的五官擠弄出身不由己的表情。灰藍色調的《打呵欠的人》裡是一張嘴巴竭力歪斜,變形的特大號光頭的臉。不知爲什麼,這由於無聊而變形的臉好似在憤怒地嚎喊。或許,在後極權的中國,極度無聊和憤怒吶喊其實是一枚銅板的兩面,無法區分彼此。在這張巨臉後,四名穿囚犯服/中山裝,又似猿人,又似影子的人陰鬱地走過。

方力鈞的「光頭人」作品之一。

「在我的潛意識中,『光頭』帶有了一種叛逆或者調侃的意味。」對於自己荒誕不經的畫作,方的解釋出人意表:「實際上我的作品是寫生的作品……我所體會到的是,作為個體的人在當下這種社會環境下的生存狀態。」也就是說,這些荒誕的人臉不是來自什麼夢魘,卻是來自於今天中國特殊國情下的真實生活。是有所本的寫生,而不是幻想。

誰能想到,改革開放後的中國畫家筆下出現了這樣的群像。回想1981 年羅中立著名的《父親》:巨大的畫布上,畫家用偉人的造像風格來呈現農民:黝黑的臉上佈滿風霜,絲絲入扣。兩相對照之下,今天的中國畫家為人民塑造的臉孔叫人忐忑難安,恍若隔世。

陌生的家人

張曉剛《血緣 – 大家庭》系列畫作中,有一張名為《父女》(2005)。畫中人有如幽靈一般,吸光的眼瞳好似一雙扁平的黑玻璃珠。這純粹物質性的黑抹煞了「萬物之靈」的靈性,也移去了生命的痕跡,使得畫中人似乎是來自歷史的幽靈玩偶。

1993年,張曉剛畫了第一張名為《血緣》的系列作品。在這之前,有六年的時間,他只畫死亡。以60、70年代的家庭照片為靈感,這些平塗的黑白畫像上是表情奇特,或是一無表情的各種家族成員的組合,只有年幼的下一代臉上抹了一層淡彩。

張曉剛自己說:他企圖「呈現假的照片」。「我要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在中國,有一個時期,每一個家庭看起來都一樣。」在這樣的背景中,「血緣」這概念,隨著畫中牽延的一條條冰冷的紅線,獲得了不落言詮的歧義。這是一群對命運不作任何抗議的人無辜如羊羔的魂影。他們彼此血緣相繫卻又互為仇敵,這些叫人不安的繪畫是他們生病了的靈魂的寫真。

難道這一切是偶然?張曉剛和方力鈞畫筆下的人物同時是殘忍的﹐也是溫柔的。是自我放棄,也是莊嚴、無法詆毀的。是絕望的,也是充滿了渴慕的。正是由於他們永遠處於這兩極之間,形成了藝術持久的張力,使得我們在這些畫前駐足、思索。

張曉剛說﹕「生命的悲劇性和人心的孤獨、惶恐對我來說就是現實。」不妨想像一間掛滿了《血統》系列繪畫的大房子。一幅幅巡禮過去,直到我們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整代迷失的靈魂,以及凝結在藝術中的,一整代人的孤絕、沉鬱。

這些畫作是一整個時代的鏡像。在一棟棟蓋起華廈的新中國出現了「後89玩世現實主義」。當我們把壓過長安街的坦克以及在那之後發生的一切放回來,屬於一整個民族的悲劇也就昭然若揭。

沒有人的風景

在摩天輪一般飛旋的消費文化下,人們進入了後謊言時代:一種假裝相信,假裝上當的世故的偽裝術在知識界流通。在物質滿溢而出的同時,大躍進時的大飢荒悄悄轉變為精神上的大飢渴。
在越來越富裕的中國出現了一場精神大飢荒。

尚揚《大風景》(1999)的出現決非偶然。在一個以山水畫聞名遐邇的文明古國,一幅以焦黑柏油般枯槁的褐色、白色油墨為主色調的巨幅現代風景橫軸是什麼意思?它龜裂如樹皮的山丘是什麼意思?請注意:畫中如火焚過的幾座山丘全禿,唯一的兩株微型植物一棵是花瓶裡半謝的花,一株是盆景裡垂頭,半死的槁木。

我們不甘心的在畫前左右端詳、尋覓,直到我們看見了隱匿在右上角,一半埋在暗影中,唯一的人體。我們十分熟悉山水畫中在深山小徑獨行、小舟上垂釣、茅屋中讀書的文人、隱者。然而在這現代的窮山惡水中,唯一的人是一座橫躺的,微小而沒有生命跡象的抽象形體。說的更白一些:在這幅如火焚過的畫中,唯一的人是一個死人。

《大風景》外,尚揚創作了一系列思辯性強烈的現代風景繪畫,其中《大風景批判》中是一座金屬一般的大山,山被畫上一個大紅叉,此外大片留白。天空中飛過一架金屬飛機。沒有人的蹤影。和山水一樣,人已被判極刑,一切是一片荒蕪。

無頭的人

2003年4月,《讀書》的封面上是一個無頭人的雕像。2002年11月,同一本雜誌裡更有一幅奇異的插畫:一個無頭的人坐著讀書,伸腿把自己的頭踏在腳下。一個無頭的讀書人 – 沒有比這更直接了當的知識界集體自白了。

當無頭者的形象出現在中國知識界風向標的北京《讀書》雜誌,我們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今天中國知識分子無力的絕望感。今天的中國人生活在一座隱形的監獄內:這座監獄由耗費巨資的網絡金盾長城以及無遠弗屆的「文化逮捕令」所打造,把人們思想、表達的自由和知情權一刀切去。把人們的頭狠狠地一刀切去。

在一本薄薄的訪談錄《文學陽臺:文學在中國》中,據稱是解構官方話語第一人,也是痞子文學創始人的王朔這樣結束他嬉笑怒駡的序,「『這些最新最年輕的藝術家』大多數註定成不了氣候……這就是我們的現在,同時也是我們的未來。如果你看完失望,那你就替咱們大伙可悲吧。」

未遂的生活

一切都不是偶然,一切也都並不無辜。這些文化密碼指向的是二十一世紀中國的國王的新衣──那人盡皆知,卻沒人敢說出來的真相。

陳文波黑白色調巨幅三聯畫《未遂的寫作》(2005)中,三張以不同角度橫陳、微捲的大白紙並列。初看之下,這不過是三張技巧高超、以假亂真的白紙罷了。然而英文翻譯:Unfinished Writing並沒有把畫家的意圖表達出來。這是如「自殺未遂」一樣,未遂,沒有能夠進行到底的寫作。說得更明白些:這是無法進行的寫作。而這三張完全空白的紙更證明了這是沒有開始的寫作。是在沒有言論自由、頭被切割、集體失憶的後極權中國無法展開的寫作。

在這樣的解讀下(在極權中國的背景下,這是唯一的解讀),這三張貌似無害的巨型白紙有如一座白色深淵,它吸入了當今中國無論以文字還是色彩創作的人的創造力,使他們陷入了一片無意義的空白之中。陷入了難以逃脫的荒蕪之中。

這是中國油畫的極限密碼。在三張空白的紙上,是所有應該寫出來而沒有被寫出來的,一整代人被掏空了的精神。一整代人陷入的喑啞。

真實

近年來,中國畫家的油畫是世界藝術市場上炙手可熱的物件。這些來自民族心理創痕的繪畫成為時髦的商品,在拍賣場上高價拋售。或許,這一切合乎中國特殊國情下的特殊邏輯:從悲愴到荒誕只有一步之遙。

張曉剛《Amnesia and memory》(攝自《China, Contemporary painting》)

如果我們勾起了好奇心﹐懷疑在這些平面繪畫之外﹐中國藝術家創造了什麼更前衛的裝置藝術、行為藝術?也就是說,我們開始懷疑,中國當代藝術隱藏了什麼更緊急的密碼?這好奇將引我們步入駭人的地域。

與裝扮成美麗新娘的騾子結婚,拿烙鐵在背上烙上自己的身份證號碼,把自己的血漿輸給人體標本,或者把人體標本的脂肪煉成人油,「靜穆得像古典宗教繪畫的情調那樣餵一個死孩子」。這些行爲藝術和現代人張狂不加掩飾的惡,以及世界行為藝術的自虐、暴力傾向呼應;另一方面,它們緊扣中國潛在的心理危機。

「這種感覺就是一種狠勁,一種恨的情緒,一種心疼的感覺,狠、恨與心疼源於一些敏感的中國人實際上正處於一種心理崩潰的感覺中。……這個社會存在的一種很恐懼的東西,一種讓人受不了的氣氛,造成我們要表達內心的積鬱、恐慌、無奈、憤懣、無聊,它撞擊我們的心靈而使我們疼痛難耐,只有通過這種極端的材料把它表達出來。……這其中自有未泯滅的人文感覺在,麻木才是人文感覺的真正泯滅。」2000年《對傷害的迷戀》策展人栗憲庭這麼說。

活人為死人輸血。給死孩子餵奶。死亡的絕對權柄、死者對生者的斂取,都包含在這可怕的藝術行爲中。而把一串囚徒的號碼烙在自己的背上,無疑,是把潛伏的真相上升到肉眼可見的層次。誠實説來,這不是藝術卻步入了比藝術更虛幻的生活。它是生活帶血的標本。對於某些人,這些「喪失民族尊嚴的沒有人性的作品」揭示了長久以來被謊言遮蔽的真實。而對於這些藝術家,這些創作不是什麼別的,卻是通向自己的真實生命──通向自己沒有死滅的心靈的唯一甬道。

尾聲

進入新世紀第二個十年,在崛起了的中國大地上,繪畫進入了什麽境地?

2013年,以1.6億港元破現代中國繪畫成交紀錄的《最後的晚餐》(曾梵志)中,十三個戴面具 、圍紅領巾的孩子圍繞餐桌,桌上是破開來的一瓣瓣紅西瓜,少年手上、臂上、額上沾滿了腥紅的血。在這裡,張曉剛的繪畫中貫穿了父母和孩子的陰沉血緣被抽離出來,孩子們戴面具圍坐分食紅西瓜,成了父輩罪行的鏡像。

後89陰暗的人物繪畫持續到今天,沒有改變的跡象。除非中國改變,這一藝術風格將一直持續下去。不過,我們不該忽略一個改變:隨著中國變得超富裕,中國現代繪畫賣價飃升到了億元這一新里程。

這昂貴的來自中國的血的標本。這昂貴的死靈魂的寫真。

責任編輯: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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