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省東莞之市,九十年代嘗舍於是,今其表若何,則不聞問矣。
市中有康樂南路,為商業之地,晝時少年少女翔集於斯,類袁宏道〈晚游六橋待月記〉「歌吹為風,粉汗為雨」之景,人雖眾而無車轂擊、人肩摩,蓋其地大也。其地雖廣,不及碧空,磅薄漫汗,非如香江一處;自居所出,相向之處,有紅磚屋,左有食肆,食肆椅桌,外立於道,上有幕帷之屬,稍出其處,輒見穹天;電線色黑,偶橫垂空,不障入覽之觀,相形不礙也。暖響以外,鎮中有湛然一方。轉右復行,如入異國,聲鮮聞矣,或有單車徐來,男持扶手,前顧笑語,女側坐其後,風舞人髮,逍遙掠人而去也;出途至於大道,絕之至一校,是時午後,黌宮之處,人皆可入,單車鱗列,置於門閘之旁,鐘聲起時,粉筆已止,學生自夢而寤,興而出室也。出校緣路,至一平衍處,人環成牆,觀彼一猴,把戲雜耍,人偶過者,自囊中取錢,委猴主帽上,肖先人之鬻藝者,今恐不能復見矣。
廣場之右,有一拱橋,其身色白,母時挈我而過,至一市場,市場之側,麵店成列,於時餛飩麵食,不過兩元,客坐橫條長木櫈之上,桌上一筒,中有木筷,麵來之時,取筷而啖;所以食而能樂者,錢銀少而量厚也,味不必八珍、甘不必饌玉,黔首所欲,非在貴寶。
晡夕之時,金天覆大道,人為暮色所擒;糖水店室,光擊奔入,桌上碗碟之物,蔽而出影,使人每思少年事,與母同坐一室,余人惟肆長而已,追憶光陰,似言者聲出而貌不可復覩也。
時鐘之針,猶步行者,緩疾有致,而天降銀針之時,路人急走,秒針不能及也。途人舉傘,似花朵開合,花瓣之緣,飄落珍珠串串之時,盆盆成傘景矣;小孩在道,其母持傘,亦步亦趨,衣色漸深,雨水故也。傘入雨簾,「萬人如海一身藏」,可以覩人,而不為人所覩,或時汽車飆來,黃燈割雨,悠然而逝,一瞬之時,鎮成水府,暑氣溶去,雖有人車之聲,凝神靜思,可以屏音入定,片片雨刀落,點點水浪飛,馬路為澤,肆火擲光浮水面,風摩流顫惑人目。間或人自肆而出,探其行橐,不有傘物,搏手之時,友者拊其肩,乃一傘共用。雨大雖亂人,能使人相善,不無其益也。
於東莞所聞見,其樓鉅細有異,而他物幾與香江同,然自少時人觀之,不能忘懷,母執手而行,道途所接,非靡衣美食、瓊臺玉閣,自垂髫之目而觀,事皆麗也、樂也,陶然欣喜,豈在奇巧邪?
東莞有名可園之地,云道光時廣西臬司張敬修所作;自可園南路可見古樓,苟眾人之衣,長袍闊袖,則可園之內,人咸溯歸古矣。今復思可園,所習之唐詩,所誦之宋句,皆在東莞之處也。步入其園,感「天階夜色涼如水」,能「坐看牽牛織女星」;自遨石閣極目,乃知「一城山色半城湖」,間有大鳥欻如飛電來,隱沒不知處;夜晦之時,紅燈籠者,晝時所見,今可用矣:燈籠之中,置類光物者,以時射光,漫心望景,反顧而覩,紅光成列,飄鑠懾人目,若有絲竹管絃,則可為宴也。身處古園,思及古人,彼眾吟風弄月,與今人聲歌琴擊,異殊何也?
復視長廊之外,圓門、松竹、假山,園者皆有而各見其貌。人若處高閣,時勁風凌虛而來,捕竹攫石,有習習呼嘯之聲,園亦似有生之物矣,人立其中,見「雲破月來花弄影」,乃思「水帶離聲入夢流」,芳氣自由隨風結,夜半鐘聲蕩人心。詰旦復來,曉光陷柱棟,闌干影著地,人居其側,遠觀旭日,白光黃緣之外,紫物和同,輕拂楊柳枝,楊柳腆然,爪撫棋盤;棋盤鐫於石桌,兩旁有椅,類石非石,似木非木;日光蛇行,自甍至柱,自柱至地,自地至身,如流沙滌於手掌之上,雖急捉之,反視其掌,不覩一物。時蛙物入水,水笑漣漪,稍驚荷葉,水翻痕成浪,風急響千枝,人立廊中,可與風相融,風與人相吞吐,身猶沐浴,萬念皆去,勞神者無在也。
聞可園成時,洵為咸豐年之事矣,過其園不覺縱其想會,戰在北方,而天衢之下,嶺南之地,或可隔絕深隙,兵燹不觸,獨得晏然之美。可園之內,偶見對聯,或前人所作,或今人所製,能表意流情者,非自鈎詞棘句,實存乎澄思寂慮、錦心繡腹,乃能咳唾成珠、高唱入雲,猶都人者,美不在鉛華豐飾,而在天然不曲也;猶園之美也,不在弘侈繁奢、驕麗矜張,而於平靜之景、泰安之心也。
今書冊之中,有東莞之貌,美則美矣,然自外人觀之,其麗不盡見、其豔不屈顯;人好遊於一地、一城、一鎮,一旬之內,耗用萬金,以視勝概,然而美景何必厚價得?今現代科技有相機者,萬出於亙古之畫,槃根錯節、百端修弄,尚不能見其引心者;相片猶若不能固示人之美,如文詞不能述人之貌,〈洛神賦〉雖高,而人以為未足;〈清平調〉固豪,而眾以為有減。非八斗之才 為虛聲、風雨鬼神為奮辭,物貌難以墨錄也。
註:
1. 曹植是〈洛神賦〉的作者,號稱擁有八斗之才。
2. 李白是〈清平調〉的作者,大詩人杜甫說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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