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國故事:橫渡恐懼之海(10)

作者:陳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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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戰,審訊與反審訊

「五三四二!」「五三四二!」倉門打開後,獄卒連續叫了兩遍。第二遍變成不耐煩的吼叫。在這裡,我變成了一個號碼:五三四二。

最初的一個月裡,會時不時被帶到二樓,接受預審。一個牛高馬大的中年胖子,坐在主席台後面,他是主辦我案件的預審官,號稱「法官」。在他的左側,通常坐著一名書記員,負責記錄。書記員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當書記員是女性的時候,我能注意到,隔著一個空隙,他們之間居然會互相傳遞紙條,表情曖昧,明顯與案情無關。

心底下,我給這大胖子取了個綽號,叫「大黑熊」。大黑熊搖頭晃腦地宣布:「交代問題,有三種方式:第一種是竹筒倒豆子,和盤托出;第二種是自來水,自己流出來;第三種是擠牙膏,擠一點,出一點。選擇哪種方式?你自己看著辦。」又振振有詞道:「我們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然而,在監倉裡,我聽見那幾個曾是公安幹部的犯人們私下交流,都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意思是,共產黨騙你交代,並非為了從寬,而是為了羅織罪名。

隔壁發出乒乒乓乓的撞擊聲,隨即又傳來人的慘叫聲,聽了讓人毛骨悚然。預審官與書記員停頓下來,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我,似乎在琢磨,是否應該讓我聽到這種聲音。聽到的好處是,讓我老實一點;但壞處是,恐怕我又要鑽他們法制的空子……

「把門關上。」眼神間拿不定主意的大黑熊,輕聲吩咐書記員。過了片刻,大黑熊對我說:「算你好運啦!要是在從前,再早個十年、二十年,你們這些政治犯,也要被打得死去活來。」大黑熊暗示:在隔壁受刑的,是刑事犯;你是政治犯,所以待遇不同。

我心下有數,因為天安門事件成為國際聚焦的大事件,中國政府備受國際壓力,雖然把民運領袖關起來,但是否動用酷刑,他們一時還有所顧忌。

預審,被稱為「提堂」,就是審問、審訊的意思。然而,本能的,審訊激起了反審訊。通過大黑熊的提示,我能推測對方已經知道了甚麼和不知道甚麼;也能揣度出,外面的人,誰揭發了甚麼,誰掩蓋了甚麼。這是一場心理戰,可以測試出審訊和被審訊兩方的智商高低。自以為是的大黑熊,智商並不高。

大黑熊的審問,反而讓我了解到當局的動向。此時,在外面,整個中國社會,尤其全國各大學,正按照中國政府的部署,開展「人人過關」運動。所謂「人人過關」,就是,不管你是否參加過民主運動,都必須寫一份材料,交代自己在民主運動中做了甚麼、看見周圍的人做了甚麼;如果參加過遊行示威,還被要求檢討自己的行為,向黨認錯。否則,是共產黨員的,會被開除黨職;是共青團員的,會被開除團籍;有工作的,會被開除公職;即將畢業的學生,要麼得不到工作分配,要麼分配不到好的工作。

於是,全國範圍內,包括學校、政府機關、國營企業等,許多人,都接受當局的脅迫,遵照當局的命令,紛紛寫下交代材料,承認自己的「錯誤」,並檢舉揭發他人。而僅僅在兩個月前,他們還都是民主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個個熱血沸騰、慷慨激昂!而如今……在那場「人人過關」的鬧劇中,中國社會百態,中國人的國民性,盡顯其中。

在揭發材料裡,我被指為煽動家、主謀,是整個廣州民運的導演,是一切事件的源頭——這或許沒錯。二十五歲的我,是廣州民運的「幕後黑手」,是共產黨在廣州的頭號敵人,這是當局對我的定性,我必須為之承擔責任。

市中的鐵石籠子

一個鐵石籠子,幾乎密不透風,放在車水馬龍的鬧市中。鬧市上,人來人往;而籠子裡,也有人,是被關著的人。鬧市上的人們,各自營生、忙碌,對籠子裡的內容,渾然不覺,漠不關心。

這個鐵石籠子,就是廣州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又稱黃華看守所。它位於黃華路,一條不大的馬路,卻處於廣州市中心的深處。我被突然推進這個籠子裡,隨著身後一計轟隆的悶響,厚重的鐵門關上,瞬間與世隔絕。

如果說,這棟灰色大樓,是一個大籠子,其中的每一間牢房,又是一個小籠子。無論是大籠子還是小籠子,都由鋼筋混凝土澆築、夯實,並封死。絕非電影裡柵欄似的、內外可以相望的那種。在這裡,連一寸走廊都望不到。

這個密封的鐵石籠子,寬約二米,長約三米半,合計約六至七平方米。屋頂和四面牆壁極高。牆體厚實,都是鋼筋混凝土的沉重結構。這是一個貧窮的大國,但絕不會節省砌築監獄高牆的磚石與鋼筋。那種一推就倒的豆腐渣工程,縱然遍布全國,但絕對不在這裡。

在一面牆的高處,伸手都搆不著的地方,有窗,名符其實的鐵窗,不僅由粗重的鋼筋扭結成窗格,外面還覆蓋一層鐵網。那是唯一的透氣孔,卻經鐵窗過濾;光線從那裏瀰漫進來,卻被鐵網減弱。儘管屋頂上有一個電燈泡二十四小時亮著,但即便大白天,室內光線也極其黯淡。昏暗,牢房應該是這樣的。

小籠子被稱為「監倉」,又簡稱「倉」。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精確的定義。倉,倉庫,裡面存放的,是貨物,只不過,這裡的「貨物」,是活人。在判刑前的預審階段,這些活人被暫時存放在這裡。儘管,這個「暫時」,可能意味著很多年,甚至無限期。

漸漸地,連「提堂」的機會也沒有了。我成為一件不折不扣的貨物,存放在昏暗、潮濕而悶熱的倉庫裡,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我感覺到,如何處置民運領袖,當局一時拿不定主意。於是呈現「無限期的關押」。

其實,這是比判刑更可怕的一件事情。因為,判了刑,還知道期限;不判刑,而無限期關押,會讓人陷入莫名的恐懼。許多時候,還會陷入一種深深的錯覺而不能自拔。這錯覺就是:從來就是如此,永遠也是如此的了。這個聲稱要對我實施「改造」的制度,最後證明只有一個功能,在加劇我與生俱來的恐懼症的同時,促使我徹底地反叛它。

時間的概念被顛覆,原來是以時以分以秒計算,而今卻以日以月以年來計算。誰說「寸金難買寸光陰」?分明是,寸金難棄寸光陰。面臨時間的深淵,我卻安慰身邊的犯人說:其實,我們只有一半時間在坐牢。他們不解,眼神茫然。我繼續解釋:睡覺的時間不算,因為我們在夢中;在夢中,我們是自由的,不在牢裡。犯人們受此安慰,眼神活絡起來。#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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