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人 泓
不知不覺,已在獄中經歷了夏、秋、冬、春四個季節。夏天入獄,轉眼又是夏天,1990年夏天。窗洞口,忽然啪的一聲響,塞進來一封信,是給我的。意外。在獄中,對政治犯的看管,遠比對刑事犯嚴厲。我很少收到信。
絕情信 準備把牢底坐穿
信封已經拆開,信件照例已經被獄方檢查過。打開來,是泓的信。既驚喜又緊張。入獄的最初階段,曾有零星音訊,之後,彼此便如斷線風箏。當局不僅關押我,還有意隔絕我與外界的聯繫,並斷然阻止親友探監。而在普通刑事犯那裏,通信和探監卻不成問題。在共產黨眼裡,政治犯遠比刑事犯危險。
泓在信上寫道:「……我已經大學畢業。政府把我分配到重慶市人事局。但我自己決定到廣州,找一家外資企業打工,等待你出來……」
我的心抽緊了。泓是重慶人,她從前就告訴過我,畢業後無意回重慶,當局下令她回重慶,顯然有違她的意志,是一種變相懲罰;而且,沒有分配具體工作,只是交由重慶市人事局辦理,更包涵一層作弄的惡意。作為名牌大學,同濟大學的畢業生,通常能獲得較好待遇。
接下來的一段話,關於我父親,讓我大受震動。泓寫道:「……陳伯伯想到廣州做燈,養活你……被我勸阻了……」我突然間大放悲聲,而無視其他犯人在場。在看守所裡,這還是第一次。我傷心欲絕,為泓,也為父親,為毀滅了的生活。
淚溪縱橫,打濕了泓留在信末的那一行落款:「你的小船,泓」。這一落款,讓我心痛不已。在我從前寫給泓的無數情詩裡,有一回,我把她稱做「我的小船」。而那樣的浪漫時光,永遠不再!
無限期的關押,望不到盡頭的漆黑長路。預審官甚至威脅我:「你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年輕的泓,美麗的泓,聰慧的泓,她已經為我付出了很多,我實在不忍心讓她再受苦、遭罪。
有幾回,我竟夢見,泓不堪當局的騷擾和社會的冷眼,輕生自殺。而我,跪在一座青青的墳塋前,哀哀地哭泣,青草蔓延四野,直到淹沒了我自己。「不!不!」驚醒後,我在心裏對自己喊道,也對上帝喊道,「我寧願受盡世界上所有的煎熬和痛苦,也絕不讓泓受折磨,絕不能讓她蒙受任何不測!上帝啊,請幫助我,讓泓脫困吧!讓她活下去!只要她活著,只要她平安地活著,我自己,縱然把牢底坐穿,也無怨無悔!」
痛定思痛。我提筆給泓回一封信:「……我們的幸福之路已經被命運阻斷,我們幸福的基礎已經被毀了。然而,還有一半,那便是你,你的青春,你的美貌,你的自由……」
「……此時此刻,我只有一個請求:離開我吧,帶著你的青春和美貌,遠遠地離開我,遠走高飛。不要再為我顧念。只要你能得到幸福,我的心就是幸福的;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因為,我愛你,永遠地愛你……」
「……請不要為我擔憂,真的,我可以面對這一切,我可以堅持下去。你,惟有你,是可以讓我軟弱的源頭,唯一的源頭,最後的源頭。沒有了你,我便沒有了牽掛。我可以挺下去,堅強的挺下去……」
為了表白寧願放棄自我、也要保全她的堅定決心,在信的末尾,我用重重的語氣,一筆一劃地寫道:
「你從未辜負過我,我相信,現在和將來,你也不會辜負我。如今,你不辜負我的最好方式,就是離開我。遠走高飛。真的,離開我!遠走高飛!」
狹小的監倉,連縱情悲傷的角落都沒有。其他幾個犯人,就坐在身邊。寫完,我把頭伏在膝蓋上,以裝睡的樣子,一任淚如雨注。我想將圓珠筆折斷,以示決絕,但那支軟塑料的圓珠筆,卻怎麼也折不斷。最後,我把它折成彎曲狀,毅然投入垃圾筒。
第二天,我把信交給老管教,再三懇請他,無論如何,要把這封信寄出去。「以後,我就不再麻煩你了!」
我一去不回 泓備受驚駭
我是在出獄後,才得知當年,當我入獄時,泓所經歷的一切。我一去不回的那一天,泓備受驚駭,她東奔西跑,打聽我的下落。曾前往中大保衛處(當局設在大學內的安全機構),對方無可奉告;曾前往廣州市公安局,他們表示,我不在那裏。泓抗議,聲言,如果見不到我,她就靜坐不走。公安局官員於是假意安慰她,說我住在一個條件不錯的地方,受到良好待遇,只是暫時不能回家,叫她不必擔心。
那天下午,我被推入監倉後,猛然意識到,泓尚不知我的去向。一念至此,便不顧一切,起身拍打鐵門,在我越來越猛烈的拍打聲中,管教趕來,打開窗洞。我怒氣沖沖地朝他們喊道:「我要見我的女朋友,我要讓她知道我在哪裏。」過了一陣,我再次被帶到二樓,公安局官員聲稱,暫時無法讓泓與我見面,僅同意我寫一封簡短的信,交由他們帶給泓。
落難的時刻,我清晰地意識到,我擔心的,並非自己,而是泓,她能否承受?她怎麼辦?當她那俏麗而嬌弱的形象浮上眼前,我的淚珠便不爭氣地跌落下來,砸上手臂。公安官員就在旁邊,我絕不能讓他們看到我軟弱的一面,便佯做用手扶眼鏡,竭力遮掩自己的淚水。我提筆寫信:「……我愛你,比任何時候都更愛你;此時此刻,你是我唯一的牽掛……」
我盡力搜索安慰泓的詞句。「……任何事件,都只是一個過程;而任何過程,最終都會過去……」信末,我建議她儘快返回上海,準備新學期的到來。
萬般無奈之下,泓回到上海,繼續她在同濟大學的學業。然而,國安、公安卻不斷找上門去,要她「交待和揭發」我的問題,讓她不得安身。她周圍的同學,都能正常學習、生活,唯獨泓,需要承受與戀人隔絕和當局盤查的雙重壓力。她飽受騷擾,沒完沒了。
後來,我也得知,泓曾數度來到廣州,指望能見我一面,與我父親的遭遇一樣,也一律遭到廣東當局的無情拒絕。當局只是將泓送來的衣物轉交給我,但卻讓管教對我撒謊說:「這是中大經濟系領導帶給你的。」廣東當局不僅阻止泓與我會見,卻還趁機刁難、訛詐、羞辱她,企圖能從她口中套取到足以給我治罪的證據。
泓,一個嬌弱的美麗的女孩,拖著沉重的行李,孤身一人,輾轉於上海、廣州和重慶之間。這個楚楚可憐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一生的痛。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