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人間的文字

散落人間的文字:北國,再見

文/王金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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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準備升國小六年級的那個暑假,我的人生走到了十字路口。

暑假裡一個下午,我正瞇著眼睛靠在院前那棵芒果樹幹打盹,風裡彌漫著熟透的芒果味,猴子氣急敗壞的跑來找我,說是阿龍搶走他新買的十五顆玻璃彈珠,我從眼縫裡看他:「真的?」猴子狠狠的將嘴角的口水吸了進去:「真的!」我一個屁股跳起來,走進房間裡,掀開床舖草蓆一角,拿出那柄短木劍藏進上衣裡,迅速將草蓆鋪平了,跑回芒果樹下,斜著頭向猴子說:「去找阿龍。」猴子急促的說:「他跑回家去了。」

到了阿龍家門口,大門深鎖著,冷青的洗石子門壁上攀著兩條雕花小蛇,蛇頭定定的望著我,惹得我急了起來,跟猴子仰著脖子你一聲我一聲往牆裡喊著:「阿龍出來!」「阿龍你出來!」聲音還沒越過圍牆就被撞了回來。

於是我背向高高的門壁半蹲下來,向猴子招了招手,雙掌在膝蓋上響亮的拍了兩下,猴子就彎著腰向我衝過來,只兩三步,右腳踏上我的膝蓋,我迅速用雙掌撐起另一隻腳,掌心感到壓力時,猴子已翻上了牆頭,接著牆內傳來一串「哎喲」的叫痛聲,猴子肯定重重的摔地了。幾秒鐘後,側門被「乖乖」的拉開了,猴子歪著嘴巴右手撫著屁股,忍著痛站在我面前。

我大步往宅院裡走去,眼前,三合院宅圍攏著整個廣場的寂靜,猴子抬起手肘觸碰我的臂膀的聲音幾乎可以聽得到,他伸長脖子,指著一叢矮矮圓圓的扁柏說:「阿龍躲在那裡。」接著望了我一眼,大聲喊著:「阿龍你出來,彈珠還給我。」扁柏騷動了一陣,幾隻黃色蝴蝶先飛了出來,阿龍的聲音緊接著嚷著:「我沒拿你的彈珠。」頭領先從扁柏後面鑽了出來,兩隻手攛在短褲口袋裡。我轉頭看猴子,他的眼睛射出的光線像是看透了阿龍的口袋,望了我一眼,壯了膽子奔過去,伸手要探入阿龍口袋裡,卻被阿龍肥壯的身體撞了回來,我用手臂頂住了他:「彈珠在哪裡?」猴子站穩了,指著阿龍:「在褲袋裡,我有聽到聲音。」阿龍慌了起來,兩隻手把口袋攛得更緊。我指著阿龍:「彈珠還給猴子。」阿龍的厚嘴唇抖動著:「我沒拿猴子的彈珠。」移動腳根時,口袋裡彈珠碰撞的響聲激怒了我,我指著他肥胖的鼻尖,鐵著臉說:「把彈珠拿出來。」阿龍把褲袋攛得更緊:「我沒拿彈珠。」一時,他平日欺負弱小的囂張嘴臉浮上我的腦際,我下了決心,從衣服裡搜出那把短木劍,狠狠的往阿龍小腿上砍了一刀,他痛得癱跪下來,青綠色玻璃彈珠從褲袋裡滾了出來,遍地流竄。猴子慌張的追著一個個撿起來,捧在手裡,點著頭數著:「剛好十五顆,阿棋,快走。」

我把短木劍收進上衣裡,緊緊貼著我的胸膛。轉身邁步走向大門時,阿龍的父親的罵聲從身後傳來:「流氓孩子!不要跑。」我沒有回頭,心裡只想著,當木劍朝阿龍的小腿砍下時,胸中湧起的那股激動。

2、
傍晚時,我在房裡整理暑假作業,準備明天開學的事,忽然聽到父親在院子裡怒氣沖沖的罵起來:「阿棋,你這死孩子!」我料到會發生什麼事,立刻跑到院子裡,父親看見我,揮起手上趕牛的籐條奮力往我身上打,嘴裡罵著:「一天到晚只會打袈,把阿龍的腿打傷了,怎麼向他父親交待。」一陣陣籐條打在身上,我也不想躲開,看著被父親拋在地上,還沾著泥巴、刀刃朝天的鋤頭,我在心裡說:「阿爸,是我不好,給您惹事了。」

夕陽爬上高大的芒果樹梢時,父親已沒了力氣,我不忍抬頭看他,只聽到父親用絕望的語氣說:「書不必讀了,明天我帶你去臺北學刻佛像。」

後來,我倚著簷柱睡著了,那個晚上廳堂裡一片寂靜。睡夢中,偶爾有碗筷聲傳進耳裡。我知道,阿爸生那麼大的氣,母親一定不敢叫我去吃飯。直到聽到雞叫聲,睜開眼發覺身上蓋著被單,院子裡的芒果樹在晨曦中搖著葉子,我看到地上放著一個皮箱,一只鼓脹的白大布袋,散發著白米的味道,還有一隻大公雞靜靜的縮在簍子裡。抬起頭,母親站在身邊,看見我睡醒了,緩緩的蹲下來,拉起我的手,把一張百元鈔票放進我的手裡,望著我,眼眶含著淚水說:「阿棋,臺北那位師傅是我們村裡人,他會教你雕刻,將來身上有了功夫,就不怕沒飯吃了。」我點著頭。走進房裡,將那柄短木劍藏進上衣裡面。

父親肩上扛著米袋,一手提著雞簍,我提著皮箱跟在後面走著。上了火車才發現車廂擠滿了人,有人縮著身體在人群裡穿梭。父親抓著頭上的吊環,我抱著雙手坐在地上,那隻公雞蹲在簍子裡,顫著頭上的紅冠跟我互望著。我就這樣,在隆隆的車聲中睡著了。醒來時,看見月臺上掛著「臺北」的木牌,心裡高興著看懂那兩個字。出了車站,父親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們坐在車上時,暮色已漸漸瀰漫了街道,幾分鐘後,三輪車轉入小巷裡。

這次沒見到師父,師母親切的接見了我們。父親把雞簍子放在地上,米袋放椅子上,跟師母輕聲講了幾句話,師母望了我一眼說:「放心,只要阿棋肯學,師父會教他的。」父親思索了一下,轉過頭向我說:「阿棋,要認真學習。」然後,轉身走了出去,那一刻我感到,父親其實不忍離開一個十幾歲的兒子。這時,我的手指仍然觸摸著衣服裡的短木劍。

父親離開以後天色就暗了下來,我想起了母親,也想起了那張百元鈔票,我偷偷跑到巷子口,跳上一輛三輪車往火車站奔去。買了車票走進月臺時,一列南下火車正緩緩開動,我按著衣服裡的短木劍,跳上了車廂。

下了斗六火車站天才剛亮,回到家走進院子時,父親正揹著鋤頭要下田去,看見了我,疑惑的眼神充滿了怒氣:「怎麼跑回來了?馬上回臺北去,再回來我打斷你的腿!」母親匆匆從屋裡跑了出來,抱著我哭著說:「阿棋,你要忍耐,三年很快就過去了。」當天,父親又帶著我搭上往臺北的火車。

這次,才見到了我生命中的雕刻師父。在傍晚金黃的暮色裡,師父站在八仙桌前望了我很久,問我:「你叫阿棋。」我望著地上點頭,師父拍拍我的肩膀,溫和的說:「阿棋,只要肯吃苦,刻佛像也能出人頭地。」

3、
我永遠不能忘記師父的眼神,嚴厲中隱藏著慈祥,第一次在場子裡,師父把一塊尺把長的木頭交給我時,看著我的就是這種眼神:「想刻什麼就刻什麼,怎麼刻可以問問師兄們,也可以來問我。」後來我才瞭解,師父盼著徒弟們快快進步,什麼都要給你,師父說:「要自己去領悟,那才是真正自己的。」

「你是下港來的?」我抓著那塊木頭心裡一片茫然時,阿清師兄已經走了過來,給了我幾把雕刻用的刀子。然後,教我用刀的方法,橫的斜的如何下刀,要學會辨別木頭的質地,才能決定下刀的力道,他說:「這些基本功夫一兩個月就熟了,手指頭割傷那是難免的,忍耐一下,吃一點苦就過去了。」阿清師兄抹抹臉上的木灰:「阿棋,不要小看這些基本功夫,出師後回去開間刻佛店,夠你吃飯了。」阿清師兄教了許多刀法,一時也接受不了,我疑惑的望著他時,一個尖頭的師兄也湊了進來,朝師父工作室努著嘴巴說:「再上去的功夫就要跟師父學了。」我更滿頭霧水了,只覺得雕佛這等事好像很有學問。阿清師兄似乎看到了我心裡,告訴我:「決定了刻哪位神尊後,不要想太多,開始動刀就對了。」「多謝師兄。」我拿起木頭往場外走去,去想一想。

場子外有一片黃土院子,遠遠看見一個穿白襯衫的女學生背著書包,從牆邊的龍眼樹下向大門走去。心裡想,要是還在家鄉,這時不也正背著書包上學去嗎,一時,想起了阿龍、猴子他們,也回憶起夏天夜裡,在曬穀場邊講三國誌的滿叔。走回場子時,阿清師兄正用砂布磨著手中的雕像,我向他說:「師兄,我決定刻關公。」

阿清師兄果真找來一尊關公雕像擺在工作臺上:「阿棋,這是給你參考的,照你的想法去刻吧。」我點著頭坐了下來。當我拿起雕刀時,一波波嘈雜的雕鑿聲湧向胸前,往場子四周望去,空中的木灰在天窗照進來的陽光裡飛揚,師兄們有的低著頭雕刻,有的望著神像沉思。這時,卻感覺場子裡一片寧靜,我望著眼前的木頭,心裡也平靜了下來,「不要想太多,開始動刀就對了。」腦海裡響起了阿清師兄的話,我握起雕刀,師兄在我肩上輕拍了幾下。

有時,阿清師兄會幫我雕幾刀,解說兩句,我也學著慢慢刻著,一面看著旁邊的師兄們怎麼雕刻。前邊尖頭師兄的視線穿過工作臺上的佛像朝我望過來,嘴角笑了一下,似乎看透了我的心理。「他叫阿奇。」阿清師兄看見了,鼓勵著我說:「阿棋,要注意握刀的方法。」我感覺師兄們都關心著我。

停下刀來,遠遠望著工作室裡師父的背影,心裡想著,師父透徹得很,剛開始,讓我跟著師兄弟們學習。

4、
幾次經過師父的工作室時,看到師父都靜靜的望著雕刻中的佛像,似乎跟神像有了交流。

那天晚上在房裡,望著桌上尚未完成的關公雕像。收音機裡正在講「三國演義」的故事,主持人請聽眾點上三柱香:「各位聽眾,節目開始前我們先來敬拜義薄雲天的關公。」或許是關公的義行感動了主持人,我想,我雕出的關公神像,也要能讓人感受到關公的正義。

用了十天工夫,終於完成了入師門的第一尊雕像,坐在工作臺前,我珍惜的撫摸著關公像,阿清師兄跟我說:「第一次能刻出來,已經不錯了,趕快拿去給師父看吧。」我感激的說:「多謝師兄教了我許多刀法。」他滿意的笑著說:「同門師兄弟就是要互相切磋,其實是師父安排的。」

當我站在師父工作室門前時,就聽到了師父低沉的聲音:「阿棋進來吧。」我走過滿室的雕像,來到師父面前。師父拿起我雕的關公像,看了好一會兒,我一時緊張了起來,還好,師父微笑著點著頭,把雕像還給我,又給了我一塊木頭,仍然嚴肅的說:「繼續學吧,雕刻這條路很長啊。」「是,師父。」我走了出來,看到周圍的佛像時,心裡想著,師父每天浸在佛像群中,難怪功夫那麼好。這時,傳來師父低沉的聲音:「阿棋,多來看看這裡的佛像,對你有幫助。」師父可是知道我心裡想著什麼?

我抱回第二個木頭時,大師兄正刻著哪吒,我也跟著學著刻了。大師兄告訴我一些哪吒的故事,哪吒的性格、厲害的地方。我想像哪吒是一個勇敢的男孩,把哪吒的勇氣、義氣放在心裡,大師兄怎麼刻,我就怎麼刻,哪吒左右腿怎麼踏的,我就跟著刻,只是大師兄的哪吒左手握著輪子,那太難刻了,我只讓哪吒握著拳頭。

為了跟上大師兄的進度,晚上我將雕像抱回房裡繼續刻,大師兄完成雕像的第二天,我的哪吒也刻好了。大師兄撣去手上的灰塵,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學得很快,有進步啊。」

果然師父看著我刻的哪吒時,笑了出來,拿起小雕刀把哪吒的嘴角鑿深了:「阿棋你體會體會,感覺有沒有一樣?其他地方你自己揣摩揣摩。」我把視線從哪吒的嘴角移到師父臉上,心裡笑了:「師父,我了解。」

師父把雕像還給我:「繼續刻吧。」

5、
記得一個早晨我起得較早,就走進場子裡,工作臺上一尊一尊的雕像,有躺著的、斜靠的、也有端端正正坐著的,有的身體、手臂還藏在木頭裡。腦海裡,不覺浮現出師兄弟們工作的情況。走出場子時,發現一個雕像正睜著圓圓的眼睛,威嚴的望著我,空氣裡飄盪著木材的氣味。

師父已在院子裡打著慢拳了,張開的雙手像要飛的樣子,我站在院前靜靜的望著。「阿爸再見。」師父的女兒背著書包,頭上綁了兩條辮子,牽著腳踏車走向大門,師父仍然弓著腳步比劃著,挺直頸部望著前方,嘴裡徐緩的吐出:「騎慢一點,春子。」這邊兩個師兄停下手中的掃帚,一句話飛了過去:「漂亮的春子,頭上有兩隻蝴蝶在飛啊。」春子朝這邊揮揮手:「再見。」好像也瞧見了我,我也揮起手來,春子跨上車座,在晨風裡滑出了大門。

這時我才想到,春子已上了初中,我入師門也有一年多了,心裡驚奇的問自己,我在這裡學了多少功夫了?

就是那天,吃了早餐稀飯後,師父喚我過去。在工作室裡,師父把一塊粗大的木頭交給我:「客人要雕一尊媽祖,這樟木是客人自己帶來的。」師父指著桌上的神像:「這裡有一尊媽祖,一個出師的師兄刻的,你看看。」看著手裡那塊兩尺多高的木頭,我又驚又喜,師父只說了一句:「客人希望一個禮拜完成,去忙吧。」轉身就進去了。

這尊媽祖是我入師門以來雕的體型最大的佛像,師父告訴我是客人要的,我心裡就有了負擔,轉念一想,應該平靜下來,放下緊張、興奮的心情,用平常心去刻就對了。用不下刀時,來回走了幾趟師父的工作室,看看那尊媽祖雕像。第五天傍晚,就把媽祖神像送到了師父手上。

師父捧起雕像,手指輕輕摸著媽祖的嘴唇,微微點頭說:「可以。其實,你雕的佛像已有幾尊在客人供桌上了,只是師父沒有告訴你。」師父望著我:「阿棋,繼續努力,雕刻的境界是個無底深坑,可要記住,品德在先,功夫才能跟上來。」

走出工作室時,感覺師父在一步步引導我走著雕佛這條路。

6、
那天下午師父讓我出去走走,大師兄告訴我往淡水河那邊熱鬧,一邊有河流,黃昏時,可以看到紅紅的太陽。我把短木劍藏進上衣裡,從後門走了出去。

果然,左彎右彎穿過幾條巷子,走過一段田野土路,就看到大大的太陽懸在河堤上空。前邊的堤岸坡地有一條石階,我一節一節踏了上去。站在堤上望去,下面就是淡水河,滾滾河水從遠處柺著彎流過來,來到腳下就拉直了,一路往出海口奔去,我望著天邊,太陽已由紫色漸漸變成了紅色。

坐在河堤上,晚風送來一陣洞蕭聲,我聽出吹的是「黃昏的故鄉」的歌曲,綿長的顫抖尾音更覺悽楚感傷。猜想,吹蕭的人是否也想著故鄉的親人,一時,我好像又看到了父親、母親,還有阿龍跟猴子。

一股白煙飄散開來,空氣中傳來烘熟的香腸的味道,堤岸下面的攤子在燒烤蕃薯、香腸之類的吧。空曠的土地上,一群小孩在追逐嬉戲,雖聽不見孩子的笑聲,卻感受到了他們的快樂。忽然,我看到孩童裡,有人騎著腳踏車向我招手,近了,還斜背著書包,是春子,喊著我:「阿棋哥。」

春子牽著車子,我們走到街市上。天邊的太陽還掛在遠處河堤上,把街道鋪上一層黃色的輝光,行人腳上蹬著木屐在騎樓、店舖間穿梭,有的赤著腳扛著東西,在街道上快步走過。路邊,飲食攤子的大布篷撐了開來,在風中飄蕩著 。

我們在路邊找了一個麵攤,要了兩碗扁食麵。一下子麵就來了,我正吃著時,聽到老闆嚷著:「少年的,你們還沒給錢啊。」我擡起頭來,兩個年輕人正轉過身來,向老闆瞪著眼睛:「要錢來龍山寺收。」我握著腰上的短木劍就要站起來,卻被春子按住了:「阿棋哥忍一忍。」我把視線射過去,那兩個年輕人惡狠狠的望向我。

我緊緊的握著短木劍,坐了下來。

7、
記得在那時的北臺灣,師父的佛像店已很有名氣。私人的佛堂、大小廟宇,幾乎都會找師父雕刻佛像,師兄弟們每天起早趕晚的忙碌著,功夫好的更不用說了,客人往往會指定哪個徒弟雕刻。

那天中午,大夥在廳堂裡圍著褐紅色八仙桌吃了飯後,七手八腳的收拾著碗筷碟盤,往廚房端著剩菜剩湯。師父喚著我,要我把雕好的媽祖像給客人送去:「這位客人是龍山寺後面雜貨店的老闆,順便去看看廟裡的佛像。」龍山寺附近我不太熟,師母看見我躊躇著,她說:「那裡的巷子彎來彎去的,讓春子跟著去吧。」

我把媽祖像裝進紙盒子裡,用布巾紮緊了掮在肩上。跟春子走到龍山寺時,看見許多人手裡拿著香,廟裡廟外鑽進鑽出,一片熱鬧的景象。在廟前石獅旁,一個老阿伯搖著手裡的竹筒子,發出的「嘎啦嘎啦」的聲音特別響亮 。春子拉著我從人群裡鑽了過去,在老伯的車攤前買了兩串「鳥梨子糖」,我一口咬了一顆,嚼起來,滿嘴的甜甜酸酸的水分。

忽然,廟旁巷口那邊傳來陣陣驚叫聲,我遠遠瞧見一個婦人從巷子裡跑出來,被一個壯漢追著。賣鳥梨子糖的老伯罵了起來:「又抓女人了,吃軟飯的流氓。」我將肩上的神像交給春子:「妳在這裡等著。」就拔腿奔了過去。趕到時,那壯漢已抓住了婦人,我手裡握著短木劍,向著壯漢:「放開她。」那壯漢不理我,抓著婦人手臂往巷子裡拖,我一個箭步跳過去,揮起木劍砍向壯漢右臂,瞬間,那壯漢鬆了手,抱著手臂往巷子裡逃去,嘴裡嚷著:「小子,我們老大不會放過你的。」

我回到老伯的攤子時,尖銳的哨聲也響了起來,兩個警察追跑著進了巷子裡去。我心裡還氣憤著時,那賣鳥梨糖的老伯向我豎著大拇指,春子卻無奈的說:「會出事的。」

那天傍晚大夥坐上八仙桌準備開飯時,院子裡傳來一陣叫囂聲:「哪個少年仔這麼勇猛,出來較量較量。」春子說的沒錯。我從長條椅子上站起來,有幾位師兄弟也放下碗筷,就要衝出去,師父站了起來緩緩的說:「誰都不要動。」然後走出廳堂,踏進院子裡,我跟兩位師兄奔至門口,看見廣場上的兩個漢子手裡握著木棍,指著師父不斷叫罵,師父拿起身旁一尊佛像,舉向天空:「我是這裡的師父,兩位儘管放馬過來。」師父放下雕像,拉開架式。前面那個漢子欺近了兩步,師父彈腿躍上天空,還沒落下,那漢子就迅速退了回去,後面那人上來附著耳朵說了幾句話,他馬上收起木棍,手指著師父,聲調已降了一節:「今天饒了你們,大家都是跑江湖的,眼睛放明白點,不要擋人財路。」師父義正詞嚴的說:「少年人應該走正路,一天到晚不幹好事,晴天白日強搶民女,算什麼男子漢。」兩個人一溜煙奔出圍牆去了。

大夥已無心吃飯,晚餐就草草結束了。師父向我走來,看著我說:「刻佛的人心要穩定,一點小事都不能忍,如何走好這條路。早跟你說了,品德在先,功夫才能跟上來,雕刻的境界很高啊。」看起來師父並沒有生氣,只搖著頭:「阿棋,對著自己雕刻的關公好好想一想吧。」

在站在場子裡,靜靜的望著關公雕像。心裡知道,師父是恨鐵不成鋼,盼望我快快提升上來。場子裡靜靜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又想起了父母親,想起阿龍、猴子他們。

月亮浮上了天空,春子挽著師母來到身邊,師母說:「阿棋,師父說你學得快,領悟力好,你小學沒畢業就來臺北學雕刻,認字不多,師父希望你多讀點書,以後可以去他的書房看書,春子也會把以前讀過的書送來給你,讓你複習,去休息吧,阿棋。」師母轉身走出去,春子挽著師母回頭望了我一眼。

望著師母的背影,我想起師父說的「雕刻的境界無底深坑」那句話,多謝師父,我會堅定的走下去。

8、
春子送來的書我一本本的讀了,都是小學、初中、高中的教科書,能幫助我了解師父書房裡難懂的古籍。漸漸的,古人的道德精神孕育著我的思想,中國人的仁情義理溶進了我的心裡,經過我的雕刀溶進雕像裡。現在才發覺,師父對我的期望好高啊。

訂單一件件飛進來,師父交給我的工作跟著增加了。那期間,我忙碌而興奮,感覺功夫在慢慢的提升,隨時,我會放下刀子,想著師父說的話:「品德在先,功夫才能跟上來。」

以前師父很少來場子裡,現在卻常來看師兄弟們雕刻,走到我身旁往往會停留很久,我要站起來時,師父按著我的肩膀說:「繼續刻吧。」那時阿清師兄也出師了,又有新的師弟進來。師父望著場子,向我說:「師兄弟們要多多切磋。」最近,在廊道裡遇見師父,向師父行禮時,他會特意拍拍我的肩膀,只是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有一個晚上,春子陪著師母來房裡時,我才悟到了。

師母將一個紙包放在桌上,望著我說:「過幾天就是你出師的日子了,阿棋,這是師父獎賞你的。」我一時愣住了,把紙包推回給師母說:「我還想在這裡學習,請師母轉告師父,讓我留下來。」師母臉上閃過一線亮光:「會的,師父會留你的。」春子向我招招手,我送她們走了出去。

後來的那段期間,是我學習刻佛以來最快樂的時光。許多客人喜歡我刻的佛像,也有人送來木頭,指定要我刻哪尊。雕刻的佛像多了,名聲跟著傳了開來,那時,在萬華一帶的雕佛界,我有了一點名氣。師父囑咐我:「要謙虛,要沉得住氣,功夫還遠著呢。」師父會在關鍵時刻點著我。

常在傍晚時,一個人走到寺廟後邊的淡水河岸,站在堤岸上看風箏,看小孩追逐嬉戲,看彎彎的河水流向出海口。烤香腸的味道誘人時,我會買一串坐在草地上吃起來。

我也喜歡在堤岸上聽低沉的洞蕭聲,看著夕陽緩緩的滾下去,滾向我下港的家鄉。有時候,春子會在遠方出現,坐在腳踏車上,揮著手騎過來,然後,我會載著春子,搖響車把上的鈴鐺,迎著晚風回去。

直到有一天,我跟春子騎著腳踏車滑進圍牆裡,春子從後座跳下來,撿起地上的信時,從此,結束了我北國佛雕的歲月。

父親從家裡來信,信裡只有簡短幾個字:「阿棋,你的父母親老了,速速回家。」鋼筆寫的字,有的大有的小,後面卻端端正正寫著:「父字。」心想,阿龍住在深宅大院,不可能寫這封信,或許是猴子,猴子要是繼續升學的話,現在也該高中畢業了。信文是代筆人的語氣,心裡笑了一下,絲絲的辛酸卻湧了上來。

幾天後,我就拜別了師父、師母。告別了將近十年的學藝生涯。

就是那天早晨,我提著行李走進車站月臺時,我震驚了。師母跟春子已經站在月臺上,春子腳邊放著一個大皮箱,我趕緊跑過去:「師母來了?」師母含著淚拉起我的手說:「阿棋,春子跟你回下港去,師父跟我對你放心。」春子緊緊的靠著師母。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嘴裡只吐出兩個字:「師母。」

火車慢慢駛進月臺,我看著師母,又看了一眼春子,然後提起地上的大皮箱。春子跟著我踏上了車廂,坐在位子上,從玻璃窗望向月臺,這時,師父已站在師母身旁,向我們揮著手。

我跟春子向窗外揮起手來,再見了師父,再見了師母。這時,我不再讓眼淚吞下肚裡去,我選擇流出來。

月臺變小了,消逝了,火車開出了車站。北國再見,北國。

9、
回到斗六家裡見了父母親,他們頭上都有了白髮了。在廳堂裡,母親拉著春子的手直說:「阿棋有福氣,阿棋有福氣。」聲音都哽咽了。父親走過來,重重的握著我的肩膀時,我卻想起當初他送我去臺北時,母親含著淚水說的話:「阿棋,將來身上有了功夫,就不怕沒飯吃了。」我在家裡刻起佛像來了,鄰近鄉鎮的廟宇都來找我刻,真的夠我們一家人吃飯了。

那年吃了冬至湯圓後,我就跟春子結婚了。一年以後,我們也有了孩子。

一天早晨,春子在院子裡牽著孩子學走路,我正在廳裡看著桌上入師門時雕刻的那尊關公,短木劍也擺在旁邊。忽然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話筒,那端傳來粗獷的聲音:「喂喂是阿棋嗎,我是阿龍啦,我現在人在臺北。」我吃了一驚,握著話筒:「阿龍,我是阿棋。」「阿棋啊,你現在名聲響遍京城了,你那裡有關公嗎?」我看著關公雕像,馬上下了決定:「有啊,你過來看看。」

近中午時,一部黑色轎車開進了院子裡,司機跑過來打開車門,一個微胖的人走了出來,手臂夾著公事包,拐著腳大步向我走來,遠遠就喊著:「阿棋,認得我嗎。」是阿龍,我跑過去握起他的手,心裡激動著。阿龍指著旁邊瘦小的司機:「他是猴子。」猴子樣子沒變,我們緊緊握著手。

走進屋裡,我指著桌上的關公雕像,向阿龍說:「這尊關公我入師門就刻了,一直留著,阿龍,你喜歡就帶回去。」阿龍站在雕像前,久久望著,還合起雙掌微微躬了身,然後緩緩的說:「這尊關公我帶回去,阿棋,開個價錢。」我說:「你帶走吧。」其實我心裡還是不捨,阿龍倒是拍拍我的手臂:「阿棋,不要客氣,我現在開了一家紡織廠,還有兩家電子公司。」他彎下腰撩起褲管,指著小腿上的疤痕說:「阿棋,沒有你這一劍,我就沒有今天。」我彎著腰表示抱歉:「阿龍,這尊關公我是不賣的,你儘管帶回去。」阿龍還是堅持要給錢,向猴子說:「開張三十萬元支票給阿棋。」又轉向我:「我很忙,還要到高雄去簽一個約。」「是,阿龍,不,董事長。」猴子把支票交給我時,還輕聲的說:「阿棋,這是那幾顆玻璃彈珠,送給孩子玩的。」就把三個彈珠放進我手裡,轉身快步跟著阿龍走向車子去。

這突來的舉動使我又驚又喜,我珍惜的將彈珠放進口袋裡,然後,將手裡的支票撕得粉碎,阿龍就要鑚進車子裡,我高聲喊著:「阿龍,喜歡就帶回去。」將支票碎片灑向天空。阿龍轉過頭來,在飄落的紙片中,高高舉起關公雕像:「阿棋,我會再來。」

我揮起手時,春子已站在身旁,抓著孩子的手肘跟著揮起來。

我伸進口袋裡抓著彈珠,可我還是想著師父。我知道,佛雕的路還遠著,我會繼續走下去,師父。@*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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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平經過荷蘭人、鄭氏、清廷及日人幾個治理階段,留下了時空邅遞的歷史痕跡。在安平古堡東側,荷蘭人建造的街道,及輻湊街道兩旁的舊聚落仍然保留了下來,遊走巷弄間,不免讓人回想先民渡海來台,艱辛奮鬥的歲月歷程…
  • 我以為是被我的嘹亮優美的嗩吶聲吸引來的,想不到她卻告訴我吹奏的原理,告訴我如何換氣,如何控制聲韻的迴旋,還說最重要的是,演奏家隨時要保持一顆純淨的心。她平靜的神情與廣闊的心胸,使我如沐春風。那時,我才知道音樂裡還有這樣的境界。
  • 多年盼不到春雨造訪,不由得想起舊時南台灣故鄉的綿綿春雨來。彼時的雨吹著淅瀝淅瀝的口哨,敲打著玻璃窗戶,一點一滴敲進我的夢境裡…
  • (shown)原來那月牙兒已移到了屋前,照得驢厩裡一片雪亮,遠遠的可以看見那黃鬃驢兒正偏著頭沉沉睡著。這驢兒模樣我還記著,懂事後,海二叔就趕著驢兒,帶著我駕著驢車穿江越嶺,九村十八鎮的奔波,輸運歸德鄉方圓幾十里山川間的農產事物…
  • 往山下瞧去,原野裡錯落著屋舍、樹木、麥田,那條溪流在村子邊上畫了一道弧線,溪邊一排紅色的楓樹隱約可見,歸德鄉果然盡在眼底…
  • 當憶起兒時鄉下姐姐們手裡拋起的一個個小布囊時,心裡不由得升起一絲溫馨。可是,現在已不見小布囊遊戲了,兒時玩伴也不知奔波哪兒去了。
  • 從田野到都市高樓,母親跟著父親走過了一生,在漫長的歲月裡,他們共同守護著這個最簡單的愛情,只是都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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