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邊的小兄弟(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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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剛剛泛青,殘星還沒褪去,老祖母就柱著枴杖來了:「黑狗到屋了罷,我半夜聽見台上的狗子吠吠的匡,就曉得他回來了。」然而,這個通靈的神婆子,眉色間有張皇的神情,她拄著枴杖,快快地走在兒媳婦的房門口,伸頭伸頸地朝裡看,冬天的大床上沒有掛蚊帳,老祖母一眼便看見了一個包著白紗布的腫冬瓜似的腦瓜,不是她的黑狗又是哪個?她扶著門,眼淚洶湧地冒出來,癱坐在門檻上,哀告地哭起來:「天啊菩薩啊,我一生裡天天燒香拜菩薩敬祖宗,我做了麼樣喪天害理的事呵?要把我的兒害成這樣?難怪我半夜裡心就慌慌跳啊,可憐我的兒一個出門討生活的伢啊,好生生地出門,怎麼就給我還回來這麼一個人啊…….」

霄霄喬喬坐在床上穿新衣服,見祖母哭,嘴巴一癟,又哭了。

「莫哭了莫哭了,臘月臘時的,一清早就坐在門口哭……」媽媽從水井邊洗菜進屋,見狀便蹙著眉。

黑狗模模糊糊地甦醒了,窗口湧進來濃濃的白霧,霧氣裡有著他自小就熟悉的稻草灰和炊煙的味道。他感覺著母親的雙手溫暖的撫摸,他想要睜開眼,然而淚水在眼皮底下打著轉。他開口道:「姆媽,我怕我會成個殘廢人。」

「我要是殘廢了,一輩子也就這樣子了。都沒個地方去討個說法。」

「不討不討!我的兒,外頭是甚麼烏天黑地的世道?多少青壯年出門,都就這麼音訊全無地沒有了。你好歹給娘揀了條命回來。」

「姆媽,我要是殘疾了,這麼一家子人該怎麼辦呢?兩個兒子我拿甚麼來養活呢?」黑狗睜開眼睛,無助地看著母親,他的眼淚毫無顧忌地漫出眼眶:「姆媽,還有你,我要是殘疾了,就不能養你的老了。」

母親的眼睛裡含滿淚水,卻鎮定地拍撫著兒子:「我的兒啊,不怕!你自小就是條黑狗,只要沾點地氣你就會活命的。你不會成殘廢人的。娘一生拜菩薩行善事,你不會成殘廢人的。」

黑狗看見,母親的頭髮全都雪白雪白的了,春天他走的時候,她的頭髮還只是花白,髮根還是烏黑的。平原上漫漫的黃菜花開,她送他送到船碼頭,船走了她依然不走……

他問道:「姆媽,我走了以後,玉娥對你好不好?玉娥對你不好的話,我的傷一好,就把她好好揍一頓。」

爸爸回來了,摩托車也神氣地停在門口,台上的夥伴們都來看了,輪流跨上去,踮腳踩著踏板,雙臂撐著車把,後頭載著一個夥伴,「嘟嘟,嘀嘀,讓路啊讓路啊!」假裝地騎了一回。然而,他們自顧自玩,兩個小主人卻惶惶然如同喪家犬,無論霄霄走到哪兒,喬喬都腳跟腳手跟手地隨在身後。

隔壁家的念珠兒並沒有來看熱鬧,她坐在太陽底下織毛衣,腳下烘著一隻火缽子,她穿了一件五顏六色的花雜雜的毛衣,釘了大大小小的釦子,那是她自己的作品。兄弟倆慌慌地走過來。念珠兒抬眼瞅瞅他們,因為她正在編織毛衣,便像個矜持的少女一樣,目光溫柔,一言不發。

霄霄去堂屋端了把椅子來,喬喬也跟著端了一把椅子,挨著她身旁坐下來,默默地看她織一隻小小的手套。「你是不是在給水牛織襪子?」以往,喬喬總開這種無人會笑的滑稽玩笑。只有他一個人覺得自己好笑,張開嘴巴哈哈哈哈地好笑半天。但今日三個人都沉默不語。

禾坪上,媽媽正在晾曬洗過的衣服,她曬了一件新衣,明黃色的翻領雙排扣束腰短大衣,雙袖撐開,高高地支在竹竿上,很是耀眼。那是爸爸去年給她帶回來的新衣服,出門走親戚時才會穿的。

「你們的媽媽要出門去了麼?」念珠兒轉過眼睛,充滿同情地問兄弟倆。

「過了年,就去下江。」

「接外婆來家,還接我們的小舅舅和小舅媽。」

「哦!」念珠兒點點頭,將手指上的毛線往長針上一挽,從容地一針一針地織了半響,憂心重重地道:「她要是走了,你們的爸爸怎麼辦呢?他還躺在床上動不得呢。」

喬喬說,老屋的祖母要來住在家裏。他的口氣有所保留,因為念珠兒畢竟和她吵過架的。

「你們媽媽回娘家去了,又隔得那麼遠,還來潘渡麼?」念珠兒盡心盡意地將村莊裡的流言,忠懇地告知兄弟倆:「台上的人都在說,你們爸爸全身都筋斷骨折了,不曉得還醫不醫得好?要是落下殘疾了,你們一家可怎麼辦呢?他既下不了田,耕不了地,還需要人服侍。日子一長,會拖累死你們的媽媽的……」

兩個小男孩心頭沉甸甸的,相視一眼,便起身走。他們哭喪著臉沿著長河,六神無主地商量。喬喬問道:「你說那個爛嘴巴丫頭說的話是甚麼意思?」

「她說爸爸要是腿站不起來了,就成殘疾人了。再也不能出去打工賺錢,在家裏也不能耕田使牛了。」霄霄愁苦地說:「家裏就沒有錢了,媽媽也養不活一家人。而且她很嫌棄祖屋裡的奶奶。」

「那我們怎麼辦呢?」喬喬滿面驚恐地眼睜睜望著哥哥。

「家裏沒有錢,我們也上不成學了。」

河上的冷風將孩子的臉吹著吹著就吹成了紅蘿蔔,他們如此淒惶,愁腸百結,手勾著肩,沿著河邊好幾個來回。回頭趕緊去找媽媽。媽媽在門前「扎棉梗」,坐在龐大的棉梗和稻草垛間,滿身的草屑,神色愁苦。

兄弟倆默默地站在柴禾碼邊上。媽媽只顧麻利地「扎棉梗」,伸手摘過幾根棉梗,兩手攥著在膝頭用力,一折,一折,又一折,成了一小把柴,扯出一把長穗的乾稻草,麻利地一把挽住,捆上,繫好,擱在柴禾碼上。

霄霄首先開腔道:「媽媽,過了年你真的要回下江去嗎?」

「天天一頁作業都不寫,書都陳在屜子裡成黃曆了。你們還想跟我去下江走親戚麼?」媽媽一聽,柳眉倒豎,厲聲道。自從爸爸回家,她的脾氣似乎厲害了許多。

兩個孩子一聽,心更是沉到冰冷的水缸裡了。垂頭垂首站著,喬喬愣愣地低眼看哥哥。宵宵看著媽媽「扎棉梗」碼出小樹一樣高的柴禾堆,心酸地問道:「那你去下江了還會回來扎棉梗麼?」說著,眼淚一湧,叭嗒叭嗒地落下來。

「你當一捆柴禾要燒一輩子啊?供你們一家老小過完正月就很好了。」媽媽沒好氣地。可一抬頭,見宵宵和喬喬並排站著,各蓄了滿眶的眼淚。

「你們怎麼啦?臘月臘時的,又和誰闖下禍了?啊?打架打輸了?輸了去打贏了再回來!」媽媽尖尖地叱問,將老粗一把棉梗,嘎叭嘎叭地在膝上折斷,折得膝頭火辣辣地疼。她心火一起,抽出一根棉梗,起身便要來打他們。

「你是不是要回下江去?嗚嗚嗚,你回去了就不會再到潘渡來了,嗚嗚嗚嗚嗚!」

「你不要回下江去!我們都不上學了,上學太費錢了。我們天天都到河邊放鴨子,我們養很多鴨子,把爸爸也養起來。」

「把祖屋裡的奶奶也養起來。嗚嗚嗚。不用你操心的……」

「你不要回下江去,不要回你自己家去。就在我們家好不好?」小兄弟兩個你一句我一句,承擔了許多生計大事。「媽媽!嗚嗚嗚,媽媽!嗚嗚嗚……」那小的男孩,就像在野外和孩子打架,哇哇哇地仰面長哭回家來,一路喊著媽媽,媽媽,好不傷心。

媽媽愣住了,握著那根棉梗,看著兩個哭得嗚嗚哇哇的兒子,皺著臉,抿嘴微微一笑,眼裡便漫出淚來。她慢慢低身坐回到柴草堆間,將手上那根棉梗在膝頭用力一折……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那夜,爸爸的好朋友四黑子幾個,還來家裏幫著打糍粑。媽媽蒸了滿滿一鍋糯米,石頭碓窩裡盛著熱騰騰的糯米團,男人們各個執著一支木棒,站穩腳,嘿霍嘿霍地喊號子,一齊搗著石碓窩裡的糯米團黏糊軟和了為止。

四黑子說:「黑狗得虧你回來了哇,再不回來我都要累死了!玉娥她天天給我搭信搭信的,
空個幾天她居然就不肯!你不曉得我這一年有幾多勞苦。全村的女人們都很踴躍!」

黑狗躺在床頭,他笑嘻嘻地回敬道:「老夥計,那就多謝你唦。等我身體好了,會去你家還工的。我不賴帳的。哈哈!」

滿屋的男人們都哄堂大笑開了,霄霄和喬喬也跟著呵呵傻笑。四黑子見了罵道:「伢子家懂個麼事?你們笑個卵子呀笑?」

喬喬翻著眼睛反駁道:「那你笑個卵子?」

玉娥在灶門口伺候著一隻小風爐,砂罐裡頭是為爸爸熬製的中藥,是老祖母求來的方子,專門治癒筋斷骨折的大傷。她拿一把小蒲扇細細地扇著風爐裡的火,外頭的喧笑令她滿面緋紅,卻一聲也不作,在潘清波和他的朋友們面前,玉娥依然保存著一個新嫁娘的嬌矜。#

責任編輯: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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