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流河的女人(下)

作者: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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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凝神聽著,眼睫毛撲閃撲閃的,這江上飄來的女人,像一場夢,這個早上也像一場夢,長空青天,江是藍的,綠濛濛的蘆葦是靜的,空間格外的豁朗,闊大無聲,像一個舞台布景,適合這野狐妖一樣,從水裡爬起來的女子,翹起三寸金蓮的腳,手指頭翹成兩朵蘭花,比比劃劃地,一樁一樁地唱道情,道她生平的苦。自三歲沒了娘,兄嫂無義,饑寒凍餓,餐桌下撿飯餬口,長大了,和對河的一個少年,天天隔河癡望。無緣無故地,兩個人就會在田間地頭撞到一起,天地那麼大,偏偏他和她,就鬼打牆似地,時常撞到一起。可惜兄嫂將她嫁給了大戶人家的混帳兒子,貪圖那點面子,斷送了她這一生……雖然只有菊一個觀眾,這道情也是含悲含冤,苦情的份量一點都不少,被劇情所俘虜的少女菊,聽得淚水漣漣,泣不成聲。我的祖母,她有著旺盛的聽故事的趣味,聽甚麼都聽得津津有味,有著最好的領悟能力,最好的感受能力,她時常喟然長嘆,時常淚如雨下,陶醉其中。她愛聽人誦佛經,唱道情,愛給孩子們講古,待我認識她時,她已經像一口蒼老的朱漆斑駁的樟木箱子了,裡頭收集滿了關於村莊、土地廟、無常神鬼、家族間的祕密,當然,包括這個放流河的女人。

放流河的女人說起那個人,還活著。那年她訂親了,他就氣得眼淚汪汪地,背了一只口袋出了遠門,他在漢口一家貨棧裡謀到了一份活計,開始幾年是扛大包,如今跑船,跟著貨走上海,走南京,下重慶。所以,她如今漂在水上,一點兒也不怕。這條江和她親著呢,給了她天寬地闊的自在,男人在漢口等著她呢。他的貨棧地址,她背得滾瓜爛熟,銘刻在心。晴川閣,鸚鵡洲,曉得吧?這些地名,都是上書了的。古時候的人就遊過風景寫過詩的。她到漢口後,首要的,是扯塊好看的料子,做一件旗袍,在大馬路上走一走,看看西洋景。當然,最要緊最著急的,是買一口好鍋,鍋的樣式,她都已經想好了。我的祖母菊疑惑地問:「他怎麼把地址捎給你的。」

「八年前啦,我剛剛訂親那會兒,他就出門去了。」

女人絮叨著,要配一把鍋鏟,兩個碗,兩雙筷子,配一份家當,多麼叫她心焦……那個女人看看天,江上的大水,長長地勻了一口氣,轉過臉來,橫下心一笑:「好罷,我就多謝你這個小夭姑了。你把我推回江上去吧。」

菊子的心怦怦地,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從黑夜的大水裡飄來的女人,這樣有情有緣的女人,在這春光瀲灩的水邊,如此的鮮艷歡活,她怎麼能再把她放回在竹排上,順水漂流呢?下大雨了怎麼辦?起浪了怎麼辦?浪把門板打翻了,她又逃不出來,被浪打沉了怎麼辦?這條水路在菊子看來是生死未卜。何況,她殺了人,把她男人的腦殼切下來了,犯下這樣的命案在身,還在老天爺眼皮底下飄來蕩去,老天又如何保佑她順水順風,恰好泊在漢口呢?

她望著那女人,囁嚅著漲紅了臉:「我都已經把你的牛皮繩解下來了,沒有人會曉得的。你就從這兒沿著江堤,一直走一直走吧,這樣就會走到漢口了。」

女人的臉上有一束光亮了一下,她默默了一會兒,流下淚來,她說:「可是,天有眼睛,天曉得的。」

「你這樣順著水漂下去,會漂到哪兒去?一個浪颳過來將你往江下游去了,怎麼辦?」

「數著日子呢,我心裏清明著呢,待到七天七夜,我會上岸的。不管在哪兒,我都會走去漢口碼頭,去找他。」

太陽在天空升起,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滿江金紅的春水,風吹著她被太陽曬乾的頭髮。她慢慢地下水,走向那扇門板,出於本能的恐懼,她停下來了。菊熱切地等著她反悔,等著她兔子一樣地隱入蘆葦叢中,待太陽烤熱她體內淤積的江水的傷寒。

菊甚至一瞬間就打算好了——帶這個女人回到家,把她藏在後閣樓上,柴草棚裡,每天從鍋灶裡,勻出一口吃的給她。還要尋一床鋪的蓋的給她。讓她調養好內傷,臉上胡亂脫皮的皴皺,然後,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送她出村口,由她在星夜獨自上路——菊已經構想出月光下揮別的淒清場面。

那女人停了一個夠菊發揮想像的片刻,便決絕地、別無出路地,走向那扇在江水中冰涼漂泊的門板——她必須如此,菊回過神來,也覺得她務必如此。她不在江上漂夠七天七夜,以後也會被雷公菩薩追著劈的。我的祖母,採柴筍的少女菊跑下礁石,江水的寒冷刺入她的腿腳,刺痛得她渾身打顫,菊和將要繼續泛流河的女人一起,將門板從亂石之中,磕磕碰碰地推出來。

此時,隔著一叢颯颯的蘆葦,傳來牧童們的說話聲,都是一群半大小子,蠻橫得很,就喜歡攔路和過路人打架,撩撥那些采筍的女孩子。少女菊恐懼起來了,她低聲地催促那女子:「你快走,趕緊!快走--!」

這些野地裡的半大小子,性子野,脾氣烈,執意橫行霸道,沒法子講理的。若是一個人順手扔一個土坷垃,其他的人就會認真地找大土方,大石塊,七手八腳地投下來,瞬間將女人砸得腦漿開花——機靈的女人也明白她有性命之憂,便飛快地涉過水,兩隻手將牛皮繩綁好雙足,重新握在冰涼的門板上,江水迅速地浸過她的脊背。她轉過頭慌慌地看著菊,張開嘴巴想要說點甚麼。菊利落地操起荒灘上的一根長竹竿,抵著門板,用力一推,水波刮蕩著門板,一蕩一蕩地,轉瞬匯入大流之中。泛流河的女人回望少女,只見少女菊握著竹竿,孤身地、偶然地站在礁石上,她身後頭的江堤巍巍地橫在藍天下,一直蔓延到天際,像女人自己沒著沒落、看不見人煙的前程。

氾濫的春水將門板蕩成了一片葉子。待那群牧童翻著觔斗,踢踢推推地走到江灘上,只見石頭上坐著一個掰筍的丫頭,拿著一把鐮刀,凶狠地削一支老筍。他們又翻著跟斗走遠了。待少女菊再抬頭,朝遠望去,只見水波中一個黑影子,在廣闊的藍天的佈景下,小若浮塵。

八十年前的那個春天裡,平原上開滿了油菜花,江面上飄蕩著木船的春天。當失群的少女菊提著一籃不再滴水了的枯筍,恍惚地走向紅菱湖的歸途時,太陽已經快要沉下地平線了。

她懵懵懂懂地,不知繞了多少的冤枉路。她剛剛與一樁奇遇相逢又永別,她的土布衫在春風裡細細地發著抖。似乎只有竹籃是認識路的,挎在肘上在茫茫平野裡指引著她往家走。

她屢屢地回過頭去,長江遠成了一條帶子,亮亮地,蜿蜒著。可以看見過路的帆船,風鼓著遙遠的破帆布。我祖母菊突然流下淚來。她提著一籃枯了的蘆筍,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底落下,她抿著嘴巴,起伏的肺腑間鼓蕩著無限的傷心和失落。

在水上,走掉的彷彿是她的魂靈……@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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