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我的右派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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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6年07月03日訊】我高三的班主任是個教歷史的右派,就住在學校操場角落——垃圾堆旁新蓋的簡易紅磚房裡,才五十多歲的他,蒼老得像六十多的人,同學們私底下都叫他「老頭兒老師」。

他與通常印象中的教師迥異,也沒有通常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更沒有車軲轆般空泛的訓斥。他坐在那裡,靜默著卻意味深長。銀針般沖天的寸髮,全部倔強地豎起。一抬眼,額頭上三道深深的橫紋就往上頂,木刻般滄桑的臉,冷銳的眼神,緊抿的嘴唇,孤狼般堅忍……像個苦役犯,非同尋常的苦役犯。他不苟言笑,我甚至覺得他不會笑。

他的凜然使我們不敢放肆,他的寡言贏得我們好感。十多年來,我們被家長、老師們喋喋不休的嘮叨包圍著,耳根生繭,不勝其煩。

到底要什麼樣的班主任呢?四班的「笑面虎」馬列主義老太太,我們避之唯恐不及;教數學的李秉凡老師沒當上教導主任,他那含譏帶諷、灰心喪氣的神色,真讓人受不了;語文老師劉翠英是個嗓門嘹亮的潑辣女人,嬉笑怒罵,不絕於耳,鬧得慌。

勸學

一天傍晚放學時分,老頭兒老師環視著學生,像飽經風霜的老農話家常一般,打開了話匣子。

「咱們現在的學習勁頭兒呵,就像那煤油燈似地忽閃忽閃的,勁頭不足啊!」

「我以前在二中教學,那是53年,有這麼個老伙計,他是實習生,叫我幫看看他怎麼能把課講得更好。這個人呢,很能幹。由於工作關係,我和他接觸最多,關係也挺密切。

他原來是長春政法大學的,當時是滿洲國,長春叫新京。一個政法大學、一個軍事大學是最難考的,他能考上說明學習很不一般。他畢業後,就分到國民黨部隊裡當文官。48年長春被解放軍圍困,他們這支隊伍就投降了。

後來他被下放到農村水田裡插秧。國民黨軍官嘛,當時都要改造、勞改,這麼幹了4年。放出來後,又考學,這不,來當歷史教師了嗎?這個人吶,很能幹又博學,我一直很尊敬他。

我就問他,你怎麼學的?

他說:就是下功夫。一天就睡4個小時。我說:哎呀,那能扛得了嗎?他說:我鍛煉哪!

他家離學校大老遠的,得走一個小時。他就這麼快走,像競走似的。另外抽出時間跑步、打拳,鍛煉身體。他還拿年輕時的照片給我看。我一看像個大力士,就這體格!

聽他這麼說呀,我也鍛煉,一直堅持到現在。鍛煉完了,很精神,才能應付一切,從容不迫。這個老伙計文革時不知挨了多少場批鬥,別人都搖搖晃晃,暈倒的、上吊的、受不了了。他,嗨,咋沒咋地,身體好,精神頭兒足,頂住了!!

這是一;再一個人呢,就是我那二小子。

77年不是恢復高考了嗎?他拿著報紙給我看,這回可不管什麼成分不成分,右派不右派,反正我得考大學!

好傢伙,這就開始幹起來了。成天翻弄書,好多不會呀!悄悄問他媽:『哎呀,我怎麼忘了?』嘿,就這個水平!那40天,天天​​只睡3個小時。就這麼著,高考分數離錄取線還差幾分。他怎麼上那麼快呢?因為剛開始大家都忘了。

這回不行,再考!他和青年點的幾個知青一起,白天在生產隊出苦力,晚上學習。都這麼並排在炕沿几上蹲著,一碗苞米糊糊,喝兩口,抓幾粒鹹鹽,根本就沒油水。哎,這一年就考上了。他是讓那種榨油般的生活給逼的,是光著腳下地呢?還是穿著皮鞋壓馬路呢?這是關係到子孫後代的問題。要考不上,我就完了。他懷著這麼種信念拚命學的。

二小子上大學後,落實政策,右派平反。我家也搬回城了。

我看咱同學,現在誰也沒這麼艱苦過,也就是條件環境強多了。什麼社會主義人人平等?坐小轎車的,跟掃大街的能平等嗎?好的位置都叫高幹子女占去了。高考對下層老百姓的孩子來說,是一線希望,一個可以競爭的機會。過去皇上都重視科舉制度,作弊洩題的都要嚴懲。就是要給平民百姓一條路,憑著自身的勤奮和才幹,可以立足的可能性。肯吃苦用功才能把握機會。」

他的勸學篇樸素實在,言之有物,勝過任何說教。教室裡靜靜的,像海綿吸水,我們全聽進去了。

弦外音

上歷史課,他匆匆地領我們翻閱教材,時常不得不照本宣科,讓我們背高考重點題,但在拐彎回頭之際,他會藉古諷今,半嘲弄、半幽默地滲透真相實情、點評感慨,只要你用心去聽。弦外之音是我最愛聽的。

「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砸的廟,燒的書,老鼻子了!為什麼呢?沒什麼書看,沒有獨立的思維和判斷能力,好煽唬、好利用,更容易統治。運動來了,知識分子首當其衝,就是他們腦子裡有自己的思想……57年的時候,把我們用大卡車拉到人民文化宮,說是幫黨提意見,結果全是右派,全是右派!!」

「毛澤東把老幹部全都打倒批臭,踏上億萬隻腳,永世不得翻身。卸磨殺驢,兔死狗烹啊!」

他是我們見過的最真、最耿直的老師,難得罕見的、沒被壓垮的錚錚鐵骨。「右派都是大好人哪!」同學們悄悄議論。

喪妻之痛

沒看見他跟別的老師熱絡著聊天,也沒看見他沖校長主任陪笑哈腰。孤高、淡遠、不群。老頭兒老師背著手,低著頭,身體前傾,大步流星。在操場上的磚房與教室之間來去匆匆。

他很忙,買菜做飯。有時,遠遠看見老頭兒老師攙扶老伴出門曬太陽,他的老伴面色蒼白,身體虛弱的樣子。

「咱老師真是模範丈夫!」

劉晶像發現新聞似地告訴大家:

「我剛剛路過他家,敞的門,看見老頭兒正給他老伴洗頭呢!」

高三學生除了過年那幾天,寒假都要來學校強化複習。主任說不可能為在三樓的高三生燒全樓的暖氣,又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坐在教室裡如置身地窖、冰窟。

大家穿著棉襖、棉褲、棉鞋,裹著大衣,戴著毛線小帽,纏著圍巾,埋頭苦讀,不時把戴著露指手套的手指頭送到嘴邊哈哈氣。金色的陽光透過結滿冰花的窗玻璃射了進來,老頭兒老師戴著棉帽,披著棉大衣正專心地批卷子哩!

一天,老頭兒老師沒來。快到中午時,二班老師過來告訴我們:

「你們老師的老伴去世了。大家自覺學習吧!我會常過來,各科的卷子照常做。」

大家驚楞後,面面相覷。要不要去看看?班長說這個時候最好別添亂了。派三個男生去探望並捎口信,得知此事我們很難過,請老師放心,我們會管好自己,用功學習。多保重!

四天後的下午,老頭兒老師推門進來了。嗡嗡的說話聲立刻剎住。他裹著深藍色的棉大衣,坐到講臺後。一時間,四十多雙眼睛都聚焦在他臉上。

哎,瘦的!一下子瘦成皮包骨,驟然間蒼老了七、八年!顴骨突起,眼窩塌陷,臉色慘白、髮青,原來繁星點點的銀髮連成一片霜雪。

他沒有說話,沖我們點點頭,示意我們繼續學習。大家不敢怠慢,低頭寫作業。

外面冰天雪地,窗上凍滿了層層的冰花,教室像一座冰宮。他坐在那兒,寂然不動,淒楚悲愴之情無聲無息地流淌著。風雨同舟三十年,當了二十多年右派,好不容易平了反,患難與共,不離不棄的老伴卻突然撒手人寰,沒享一天福,臨死還躺在小破磚房裡。這是怎樣的重創打擊?!其情何堪?!

我們不敢看他,心裡心疼他,可憐他;可又忍不住抬頭看他,用目光傳達著同情和關切。他沉痛的眼睛閃過幾絲瞬間即逝的不易察覺的謝意和羞赧。

答好了卷子,又默寫完課文。在肅靜的氣氛中,我抬起頭來:他微佝著身體,雙手交插在襖袖中,兩臂拄著講桌,低收下頦,眉毛、額上皺紋向上頂,眼睛死死盯著教室後面牆壁一角,好像要用那堅韌不拔的目力穿透它。

狂風呼嘯,令人毛骨竦然地敲打著玻璃窗。快傍晚了,他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狀態中,一動不動,定定的目光越來越蒼涼,彷彿茫茫雪原上的冰雕石塑,冷冷的,閃著徹骨的寒光。

冷笑數聲

開學了,春寒依然料峭。我從窗口目送老頭兒老師,光禿禿的樹枝下,冷風中,在灘著半融化積雪的發黑的操場上,他緩慢地踽踽獨行。

中午,兩個跑出去玩兒的男生跟大夥兒說,從窗戶上看到老頭兒也不做飯吃,坐在炕上抽煙,倚著牆,呆呆地看著煙圈一點點地消散。

那時候,全國搞起了「五講四美三熱愛」活動,學校每週評比先進班級,藉此狠抓衛生、紀律。校團支書天天到各班巡視,檢查「三帶」,即手紙、手絹、水杯(儘管學校常常沒有燒的開水,也得帶,否則扣分)。

老頭兒老師既不爭先進,也不諂媚巴結誰。露臉有名譽的事,不熱衷,甘為人後。摒棄一切庸俗的瑣碎和虛飾,什麼十一文藝演出、一二九演講會,他從不花時間組織練,讓文藝委員和班長象徵性地報個名,不剃禿就行了。只要求我們好好學習,抓緊時間。叫扣分的同學注點意,就過去了。對我們從不厲聲斷喝叫罵,他其實外冷內熱,心很慈厚。

廣播喇叭時常響著,灌輸四項基本原則,進行政治思想教育。一天,喇叭裡的校團支書一本正經的輕車熟路地以慣用的套話作結語:「高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旗幟,偉大、光榮、正確的黨領導著我們從勝利走向勝利。」

「哼!」

老頭兒老師恰巧坐在講桌後,「哼——哼!」他冷笑數聲,這是他老伴死後,第一次聽見他笑。我們稍一楞,隨即也「哄——」地笑了。

他冷銳的雙眼盯著我們,聲音低沉,有點發顫。

「你看我!」

他環視了學生一圈兒,無限感慨:

「你們——看看——我!」

緩慢有力,字字鏗鏘。

「我就是歷史!!」

停頓一會兒,他微揚濃眉,嘆道:

「哎,你們誰都要活得比我強!誰都要比我活得好!」

85年5月1號,老師領全班到千山去玩兒。千山層巒疊嶂,滿目青翠,鳥語花香,一下子從繁重的學習中解脫出來,腦際如洗般清新,同學們快活得就像小鳥一樣,林蔭道、山坡上灑滿了歡聲笑語……在山頂石佛像前拍照,一張張青春稚氣的臉簇擁圍繞著白髮的他,老師淺灰中山裝,額角皺紋平展,神情安祥。

85年的「七一」

千山歸來,大家立刻投入到緊張的備考中。老頭兒老師也精神振作,硬朗明快地行事。像大將軍似指揮若定,給我們打氣加油。提醒我們要勞逸結合,有張有弛。排除干擾,不看電視連續劇,不哼唱情歌,專心致志地學習。

他親自出馬把在我班窗下喧嘩吵鬧的低年級學生趕到操場去;想方設法為我們學習創造條件。天熱,他在地上灑水,從家裡端一大鍋煮好的綠豆湯給同學們喝。給我們介紹應試技巧,告訴我們不要慌,以不變應萬變,從容不迫才能正常發揮。

那段日子,我們雖然苦點、累點,但心情愉快,學習效率很高。

「七一」到,這天課間操時不做體操,搞詩朗誦、歌詠賽。30分鐘過去了,已占下堂課10多分鐘了,還沒結束。

老頭兒老師抬腕看錶,在隊伍後面踱來踱去。我們班站在操場邊的左側,離教學樓較遠。頭上驕陽似火,臺上造作煽情沒完沒了。六天後就要高考了,真是十萬火急,分秒必爭,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還在這兒聽廢話,唱頌歌。

老頭兒老師騰騰地衝到隊伍前,對體委和同學們低聲喝道:

「走!跟我走!!」

倔老頭怒而威,白襯衫,黑褲子,背著手,身體前傾,銀髮豎立,目不斜視,鄙夷不屑,大步疾行。身後跟著文科班四十多人的隊伍,靜悄悄快速前進。臺上正唱著:「偉大的中國xx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們永遠跟著你走……」

合唱的人注意力分散,聲音減弱。眾目睽睽之下,但見文科班沿著操場邊,繞過主席臺後方,繞過老頭的小磚房,義無反顧地走了。

全場錯愕驚呆,校長、主任也傻了眼,高三文科班跟著老右派走了!在「七一」這一天,把xx黨的生日慶祝會給涼了!!把滿場的人都撂下了。

進了教學樓,同學們按捺不住眼裡的興奮、嘴角的笑,互相揮拳擊掌。到教室坐下,抬頭看老頭兒老師,面如靜水,無風無雨,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很平常,正常。他坐陣就是定心丸,我們也穩了下來,打開書本。

最好的老師

他就像一本內容真實而豐富的好書,在青春成長期遇到他,是我們的幸運。回過頭來重溫,除了親切,是更深的理解。

93年,同學們在飯店和老師團聚,酒席宴前,笑語嘩然。女生大多結婚,三個先做了媽媽,有兩個還挺著六、七個月的孕肚來了;男生們正初顯成熟風采。

白髮蒼蒼的老頭兒老師笑吟吟地坐在主座,那年老師67歲,依然清矍,但悲苦削減,淡而有味,神情怡然。他告訴我們,退休這幾年到處漫遊。遊遍了大江南北,閒雲野鶴,自在得很。只要不旅遊,就天天堅持游泳,冬天也不間斷。不抽煙也不喝酒,生活很有規律,身體健康,沒有病。

他的學生去看他,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沒有斷過。男生找他喝酒,跟他掏心裡話。落魄時,他不會嘲笑你,他經歷那麼多,一點兒也不勢利。女生在做母親後,體會到生活的艱難,關心體貼他。像回娘家一樣買魚、雞蛋、點心去探望他,實實惠惠的。

他是多少年後想來栩栩如生的人,越品越好的人。多少人被馴化、消磨、榨乾、吞噬……而他,耿直仁厚的心腸,桀傲不馴的烈性,堅忍剛強的境界……本性真姿,始終不變。

責任編輯: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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