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61)

作者:柳岸

老虎。(雅惠翻攝/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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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爸!……您怎麼了?」雲英大驚。自從她記事以來從沒見父親掉過淚。即使是「文化大革命」的殘酷批鬥,也或是母親的死,他最大的悲哀表示也不過是不言不語,一支接一支的抽煙……再也想不到他今天竟不能自制!

她覺得是今天自己的言語太過分,對父親太刺激,招致他如此激動,後悔萬分:

「……爸!是我錯,我惹您生氣,……」雲英只好拿兒時語言來向父親求饒:「我對您不尊重,叫您傷心,我錯了!……您要是還想寫,那就寫吧!犯不上生這麼大的氣!我給您把稿紙弄乾淨……」說著她來到書桌邊,拿起那被麵湯污染過的紙,一張一張地擦拭……

「不!……不用擦了!」魏仲民反而抬頭制止。

「爸!犯不上這麼認真。只要您想得開,身體好好的,就是我的幸運。媽媽沒了,您再整天愁眉苦臉的,我……」說著她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用擔心我,……」女兒一哭做爸的自然心軟,反來安慰她:「我想的是你。」他擦擦眼角:「年紀輕輕就遭到這種事,每天在人家眼皮底下監視著過日子,天長地久,可怎麼得了?」

提及傷心之處,雲英更是忍不住放聲大哭……

電話鈴響了,魏仲民掙扎起身軀到客廳去接電話。她擦擦眼淚,走上樓來,到自己房間裡打開電腦,瀏覽網絡新聞:

「……全國傳達、學習鄧小平南巡講話精神……三峽工程的得失及評論……歌唱家李谷一打官司勝訴……電影《秋菊打官司》……」

在一則深圳清理「三無(無戶口、無邊境證、無職業)」的報導中,忽然發現夾著這樣一條與其內容毫不相干的一段話:「華僑青年黃永祥,自『六四』後失去消息,有知其下落者盼告!地址:馬來西亞、吉隆坡、摩地利道七十六號……」

文字插嵌的巧妙,如不留意則看不出來。即使看出來也會以為是編輯、排版人員的疏忽,把廣告登在了新聞上。而不明黃永祥為何許人也者,則全然不知這段話的「機密性」。他,就是被當局祕密羈押於惠山監獄,寫血書、自斷手指助蕭義雄逃走的那位華僑青年學生。這則「插話」是其在國外的父母密託國內友人冒險刊出,以求獲得兒子的確實消息。

魏雲英與黃永祥有一面之識,在天安門絕食期間曾有所交談,十分投機。當時印象是一位好激動的血性男子,很有為祖國獻身的抱負。可惜事後分散,不知下落,從這則消息來判斷凶多吉少。

但她對採用這種方法的後效很不樂觀。因為:即或這則消息本身能瞞過公安的眼睛,也沒法逃過當局密雨不透的檢信制度。倘有知情人真按上述地址進行連絡的話,不但不會達成目的,更可能會掉進「引魚上鉤」的圈套,使得前案尚未了之際又加一樁新案!

出此下策的想必是黃家親人,出於無奈而緣木求魚。心情可以理解,可憐天下父母心!

她悵惘若失地離開這則消息向下瀏覽廣告,那「鷺鷥牌瘦身粉」竟出現在廣告行列中,並加了一句話:「擴大銷售,徵求代銷網點」……

這說明商家有貨,急於脫手!

一個半月前,她竭誠造訪卻失之交臂,隨即引出一場意想不到的栽贓糾紛,四十天冤獄。大約正為這四十天的消聲匿跡這位「鷺鷥戰友」著急了。

可轉念一想,十分為難。自己是個受「監管」的人,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列。任何與自己有所接觸的人也就會被當然的置入監控範圍,這樣豈不反而是害了別人?

如何擺脫監視?

大概世界上真有所謂「靈犀」這回事,魏仲民興沖沖地跑上樓來……

「方司令……來了個電話!」他急促地說。

「方司令?……」女兒對父親沒頭沒腦的話很感迷惑。

「方子強,你曾叫他方伯伯,小時候常去他家……」魏仲民再三提醒。

方司令原是濟南軍區副司令員兼本省軍區司令員,中將銜,現已離休。不愛濟南千佛山、趵突泉,也嫌省會太嘈雜,來汴州定居。他是魏仲民及市委書記羅國夫的老上級。1948年「睢杞戰役」時,他們參軍被分配到方的部隊。魏被選做方的「勤務員」,羅下連隊做戰士,方當時是副師長。

方司令虎老威猶在,在本省官場上極具威信。又因性情耿直、脾氣火爆、見不慣的事就罵娘,人稱「小彭德懷」,大小官吏都懼之三分。

「方伯伯!……他說什麼?」雲英問父親。

「他說他有一對孫子、外孫女,功課跟不上,想請你為他們做『家教(家庭教師)』!」魏仲民興奮地說。

「噢!……」雲英想起來,一個半月前曾有電話說過,有人請他做「家教」。當時出於對軍隊的成見不願考慮,卻想不到是這位方司令。既然是他,那「成見」就大不相同了!小時候爸媽帶她去他家做客,他總是疼愛地抱她在膝上,給她吃這吃那,還不時地嘆息:「可惜拿不得槍桿,當不得兵……」

樹雖不大卻未必不能乘涼。到他的身邊做「家教」,難道公安局的小特務們敢「監管」到那裡去?

「方司令埋怨我,為什麼你有困難不去找他?說,我們把他忘了……」魏仲民嘮叨著,奇怪!他的頭這時也不哆嗦了。

三十三  平安降落

「平安降落,平安降落!……」幾天來羅國夫一直在嘴裡唸叨這句話,彷彿得了魔障。

這是流行在高幹群中的口頭語,也是「術語」,其含意與其說是高興還不如說是某種自慰,甚至不無諷刺。

「黨內鬥爭」層出不窮,無一日或止。儘管人人都打「團結」的招牌,都否認自己是某一幫、某一派,暗地裡卻無人無幫,無人無派。即或你自命清高、超然物外,卻擋不住別人把你向某種派別類推,使你無形中就具備了某種命運集合體的因素,也就難以抗拒而同榮辱、共呼吸了。正因為如此,在高幹圈內能不受貶抑全身而退者鳳毛麟角。大多數是「錯誤」與「離休」同時並舉,不是因「錯誤」而「離(退)休」就是「離(退)休」本身就說明了「錯誤」。能於在職時得一個「成績是肯定的,缺憾是難免的」結論,「離休」後仍能享受原級別待遇(汽車、房子、公務員,文件、會議資格等)就該算是「平安降落」,用現代化語言說是「軟著陸」,今生今世再無有了後顧之憂。

上個星期五,省委李副書記專程趕來汴州,在市委全委會上宣布:「羅國夫同志退居二線,離職休養(離休)」。雖然市委書記的頭銜還保留著,那僅是因為省委文件還未到達,時間而已。實際責任已交棒給多年以來就覬覦此一寶座的原副書記戈承志。

如果說讓羅書記離休其實就是為了使戈書記上台,這也不算是誅心之論。因為在某些人眼裡羅這個「胡(耀邦)、趙(紫陽)」餘黨早就該退位了。

但是,委員們還是熱烈發言,交口稱讚羅書記任上的巨大成績,也頌揚臨屆而退提拔後進的「共產主義品格」。那私下議論的,諸如:「與中央保持一致不夠」啦,對「六四」心慈手軟啦,環境治理不力啦等等……終於沒有浮上台面。雖然這是以戈副書記為首的不少人早就是由來已久的話題。

羅國夫也發了言,謙虛一番。無非是對中央、省委緊跟不夠,對市政力不從心之類,也贏得通場掌聲。

第二天,星期六,在有名的「得月樓」舉行送別宴會,盡歡而散。

今天是星期二,是約定前後兩任書記個人交接的日子。對一些有限制範圍的文件、資料、懸案做一次最後的,也是二人之間的交待,以利於前規後隨,工作不致脫節。

羅國夫一早就來到辦公室,打開保險箱,取出積存文件。數了數共二十四份,把它們全部放置在辦公桌頭,再鄭重其事地把鑰匙放在文件上。任務完成,就等對方來接受了。

已經是九點二十一分,戈承志蹤影不見。羅國夫百無聊賴,自己從暖瓶中倒水,沖了一杯茶。然後坐回轉椅,手指輪番輕敲著玻璃板。倒像是他這位交班者急於脫手,而繼任者反而不屑一接。

他口中唸道:「平安降落……平安降落……」

忽然,他發現玻璃桌面上似有一層灰塵,拿起一隻雞毛撢撢掃。又發現窗台上那盆自己頗為珍愛的龜背竹像是缺水,叫來公務員打了一盆清水,一面澆,一面用毛巾蘸水,擦拭綠葉上的積垢……

他走向平日用於午休的帆布行軍床,發現有個螺絲鬆軟,於是用削鉛筆的小刀去擰緊……

彷彿對這間辦公室戀戀不捨。他問自己:是留戀權力,還是留戀這辦公室環境?難道自己也是「葉公好龍」之徒,幾次的申請「退居二線」、卻又在一旦被批准後善權難捨?……果然如此,自己也就是偽君子、真小人,是不是?……自己也辨不清!

深入一想,明白了⎯⎯倒不是自我掩飾⎯⎯這一切都是奪權成功者精妙設計的後果。他們用枯燥的等待來勾起他失權的落寞感,造成一種心理折磨,不顯山、不露水的精神報復。因為他們等待這一天太久了!

羅國夫一笑,很佩服對方的心機。拍拍前額,暗中慶幸自己急流勇退正當其時。早了,於心不甘;晚了,對方有中央、省委的強硬後台,可以不擇手段,到那時「平安降落」四個字也就可望而不可求了。

「平安降落……」他咀嚼著喝剩的茶葉,感受著其中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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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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