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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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結束,我們又返校了。一天我在校園碰到吳安石,發現他垂頭喪氣,滿臉痛苦的表情。跟他說話,他總是前言不搭後語,然後悵悵而去,猶如丟魂。
又一會碰到楊紅蔓,我問:「吳安石生病了嗎?」
楊紅蔓說:「這病來歷可大了。寒假中,他用自行車帶妹妹到縣城玩,他妹妹被一個警察一巴掌打死了。」
楊紅蔓眼圈紅紅地離開了。
中午遇到王德茂,見他鬱憂不振,我問:「這學期有什麼打算?」
他說:「紅塵看破,只差一點點兒了,哪裡有什麼打算?父母生養我一場,未享上我針尖大點福,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這時他的女友來喊他,那女子看上去十八、九歲,天真爛漫的,但由於學校的生活質量差,也免不了面黃肌瘦的。假前我聽王德茂說:「他自己也不具備戀愛的心境與精力,無奈那女生經歷與他相似,大有同病相憐之意,於是就不知不覺地相愛了。」
四月中旬,某天黃昏,楊紅蔓、黃琳碰到我:
「馬上在海棠樹邊為莉芝送行哩,肯定又是很熱鬧的,你來不來?」
我:「這事我寒假中就知道了。」
「你如何知道的?」
我將火車上諸同學相遇賦詩的事,路遇步木真母子的事,冬日登遊賀蘭山一事等講了一遍。蔓、琳拍手:
「可惜我們不在場,錯過了這樣遊賀蘭山的大好機會。」
「將來畢業了,還愁沒有機會?總會有出差的機會吧。」
「分到學校教書,有甚出差的機會?」
這時有個路過的學生湊過來:
「現在的學術界也趕新潮,會議多的很,聽說只要花幾天時間,炮製一篇文章,平時與學會的人攀結點關係,就不愁出差參加學術會議的機會。」
蔓、琳待那同學走後,說:「我們約好的是這個星期六下午。人也不貪多,平時接觸多些、關係近些的來聚會。我們昨天跟古麗、瓦娜、莉芝在紫竹苑玩,商量了一下,除我們之外,大約還有這幾人到場--黃芳、李鐵山,北大的木興、項時雨,清華的徐晴、許光山,另外幾個馬上就出國的人都來。錢實行碰到我們說,打算至清華為他妹妹送行。既然我們這裡聚會,乾脆叫他們過來好了。」
她們說完匆匆走了。
星期天下午,我早早就來到師大廣場的海棠叢下,正是季春時節,桃芳謝盡,杏花正紅,蘋果樹與梨樹枝青葉茂,海棠綠葉鮮翠欲滴,徑邊細草生香,蜂蝶飛來飛去。諸多學生或閒遊徑上,或獨自尋芳,或坐看書本,或倚欄交談。
不一會,楊紅蔓、黃琳、莉芝、古麗、瓦娜、黃芳、木興、項時雨、徐晴、許光山、錢氏兄妹、謝林以及幾個快出國的人都來了。海棠叢下頓時活躍了許多。
楊紅蔓支好了畫夾,說:「莉芝,我為你畫一肖像,到了加拿大,可別忘了替我們採些西方紅葉寄來。」
又說:「錢慧到美國也要寫信來,讓我們享受點美國文化的氣氛喲。」
莉芝:「我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寄點樹葉子送給你。」
錢慧:「你也要給我畫張像,算是先付了小費。」
大家聞之開心一笑。
木、項二人:「聽說美國那邊打工的工資很高,一小時抵我們這裡半個月的工資。我們班有個同學,去年去的,現在寄回的照片像闊老,有洋房有轎車。」
黃琳、古麗、瓦娜:「那些行民主的西洋國家都富得很。去澳大利亞的同學,來信說學校學生公寓到處放水果,隨便吃的,不要錢。」
「那不成了樂園了麼?」徐晴、許光山、我同時說。
謝林:「說天堂、樂園都對。前二年我爺爺回來,講了許多,簡直使人不敢相信,他說,美、加、澳、德、法、英、瑞這類國家,小學到大學全免費,老人國家全包,公民生病、婦女分娩,統統享用國家補貼,總之國民從搖藍到墳墓,皆由國家包下,就是失業者,生活也比我們這裡廳局長的好得多。」
這時細雨瀝瀝飄來,大家坐在廊蓬之下,待細雨過後,唯見草木一新,清涼拂面,大家一面聊天,一面飲酒。
「本來是我為莉芝送行,卻成了她請客了,這酒、點心、水果,全都是她準備的。」楊紅蔓、黃琳說。
「這正是她的優點,具備大國總理的素養、細心與周到。」木興、項時雨說。
又有幾個人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請得起。將來她再找個有錢的夫婿,就是幾個學校的學生一併請,也請得起。」
「今天我們是沾了光,希望將來在美、加參加你的晚會。」幾個快要出國的人回應。
莉芝:「發財的日子沒有,見面的日子還沒有麼?我真要是將來發了財,就不是請幾個學校的學生的事了,而是要辦上幾所大學,讓天下寒士都有免費研修的地方。杜工部的『安得廣廈兮千萬間,庇我天下寒士盡開顏』,我改一下,以明我志--『安得建校兮千萬所,俾我天下寒士學子毋蹉跎』。」
古麗、瓦娜說:「佩服你的志向。今日蒙你招待,又即將離別,不可不為你及位欲赴西洋者助興。我們每人或詩或詞,權作賀禮,如何?」
一提起做詩,沒有人反對的。楊紅蔓此時停下畫筆,說:「兩位赴西方的小姐,你們的畫像好了。」
大家舉目望去,只見兩幅肖像逼真。莉芝的像膚如凝脂,明眸帶笑,光彩照人;錢慧的像文靜俊秀,一副仕女柔態。楊紅蔓說:「今天先由送行的人交卷,只許口頭吟出,紙筆一概免去,哪個不從命,我就用畫筆畫他的眉毛。」
大家議論了一番,說好。
錢慧:「這要求高一些,但也無妨。於此園林新雨之後,這點靈感應該有的。」
於是各自苦思冥想。過一會,錢慧說:「還是讓我先交卷吧。請諸位先聽聽我的。擬題為《海棠園別諸友》:
萬樹枝頭添漲痕,霏霏雨露一園春。
歡杯憐惜明朝別,他國誰知鄉夢魂。」
謝林:「人還未到西洋,先言他國鄉夢,也可知戀土情深了。好,我的題目叫《赴洋前夕別諸友》。
未至西洋地,鄉愁沾暮煙。
此時同好雨,明朝別恨天。
未酒人先醉,傅杯歌漸鮮。
不懼征帆遠,實憐海棠園。」
莉芝:「謝林似也為離愁別緒所縛,但對海棠園之深情,實在是我們能夠體會出來的。我為大家留上小詩一首,雖想力避愁情憂緒,能不能做到,就難說了。題目為《海棠園別諸友》。
新雨從來不惜春,翩翩澆落杏頭魂。
群芳減卻園紛亂,碧樹生情淚縱橫。」
接著說:「沒法了,『新雨』、『碧樹』不免堆砌了。且『淚縱橫』犯了我剛才的立意,唉,誰叫我取『十三元』的韻,一沾上此韻,想避免愁情亂緒是很難了。」
「數年詩誼酒會,將成過去,有些愁情別緒,本為正常,何必避開呢?」有人回說。
「那我就繼續了。
彼岸何時逢俊傑?今天此地聚清純。
傾杯更惜棠前景,最怕人生雁陣分。」
諸同學不免因之而感傷。接著大家都誦了自己的詩作。
輪到我:「正逢季春佳景,本當興緻非常。又有良友俊秀,集於棠前,新雨為人助興,園花散發幽香。但幾位詩友西洋一去,不知何時再聚海棠叢下?三思數感,卻沒有了字句。我今天沒什麼送給各位,就誦一下國人讚美華盛頓的碑文,如何?」
「你呀,就忘不了那碑文。」黃芳接著說:「我來誦給大家聽聽。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於勝廣,割據雄於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裡,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舉之法,幾於天下為公,駸駸乎三代之遺意……」
至此,黃芳笑得天真。
「這碑文公正而有文采。那下文呢?」有人提。
我:「黃芳再繼續為大家效勞吧。」
黃芳不同意。我只得將下文誦了一遍,然後說:「望各位到海外,能將此碑永立心頭。」
這時雨漸增大,廊蓬也有些不耐濃霖,開始滴滴答答漏雨。大家又飲了一會兒酒,說了一會兒話,就散了。
臨散時,幾個女生與莉芝、錢慧戀戀不捨,相互拉手挽臂,脂面上有瀅瀅水珠,不知是雨還是淚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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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