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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11)

作者:張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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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跟阿爸阿媽相處融洽。我刻意表現隨和、善解人意,又有阿爸阿媽的厚道、實在,日子輕鬆而過。就個性而言,阿爸做什麼都慢,走路慢慢的,吃飯慢慢的,喝茶慢慢的,說話慢慢的。藏人有句諺語:「慢慢熬出來的茶味道好,慢慢講出來的話意思明。」用來形容阿爸挺合適。阿爸雖然不識字,但記憶力超群,張口就能背誦藏人史詩《格薩爾王傳》裡的不少詩句。格薩爾是嶺國國王,一生戎馬,揚善抑惡,弘揚佛法,傳播文化,為藏人心中的曠世英雄。這首詩據説長達六十萬行,流傳了一千多年,從格薩爾王的降生、征戰,直寫到他返回天界。

阿媽正好相反,走路、吃飯、喝茶、說話,全都快、快、快的,好似後頭有一頭狼追一樣。平時愛絮絮叨叨,一件家裡或家外的瑣碎小事,她能對你說上半天也不累。

我跟阿媽聊天的時間遠多於阿爸,他整天都在外幹活。有次阿爸開拖拉機去二十多公里外的縣城拉貨,我想趁此機會跟阿爸套近乎,就慫恿阿塔跟著去。三個人一字形排開擠在駕駛座位上,誰料還沒說上幾句,就連說話的氣力也沒了,沿途爬坡、下坎,路面崎嶇不平,身體被猛烈拋起又重重跌下,忽忽悠悠,左晃右盪,感覺就像被塞進鐵桶裡,再一腳踹下山去。

我喜歡在廚房裡與阿媽交談,氛圍好,她做事,我能幫上忙,阿塔也沒閒著。第一次進廚房,我大感意外,牆上、地下、灶具、鍋碗瓢盆,樣樣收拾得乾乾淨淨,擦得亮晃晃。這跟我在成都農村見到的大不相同,那裡的農家廚房,大都黑乎乎的,既髒,又亂。阿媽說,如果不弄整潔,會得罪家神,遭到懲罰。阿塔要我看看牆壁上用糌粑、白麵和著酥油做的魚、海螺等圖案,這些都是用來祭祀家神的,而家神的職責是保佑家庭發財致富。

還記得坐拖拉機時,阿爸聽說我和阿塔要去神人山,一再叮囑,要我們千萬別吹口哨,大叫大嚷,一旦招惹山神發怒,降下狂風冰雹,山崩石裂,可就悔之不及了。他提到多年前鄰村一對姐妹騎馬過山,被山洪沖下懸崖摔死的原因:唱歌的聲音太大。山洪是山神懲罰姐妹的武器。

後來跟阿塔討論各種神祇時,她提醒我不要摸阿爸阿媽的肩膀,藏人認為保護神就在肩上,猶如一盞閃亮的酥油燈,如果燈滅了,人就會得病。這盞燈越亮,鬼越不敢接近。我好一陣後怕,見面擁抱阿爸阿媽時,幸而沒有觸摸他們的肩頭,差點就闖下大禍。

我故顯為難地說:「以後我可是不敢碰妳了。」

阿塔調皮地把頭往我身上一靠說:「你就是我的保護神呀。」

老一輩藏人大都生活在西藏高原的閉塞環境中,地域廣闊,土地貧瘠,氣候惡劣,生活艱苦,總是處於被威脅和不安全的包圍中,自然產生一種到處有神靈、有鬼怪的意識。藏人幾乎個個都是佛教徒,隨時帶著護身符甚至神龕,家家掛經幡,村村有佛塔。為的不都是驅邪避災,祈求平安嗎?

所以當我突然病倒時,阿媽斷定是我體內的「氣」,被遊蕩在屋裡的鬼怪偷走了,也就不足為奇了。其實我害的是高原反應,二十年前那次進藏曾遭遇過,但這一次更猛烈。開始時噁心,吃不下飯,隨後渾身發冷,頭疼,胸悶,氣短,不得不躺在床上。

為了趕走屋裡的鬼怪,阿媽拿著一根長長的孔雀毛,身旁放一碗清水,邊蘸水邊往空中灑去,口念《度母密咒經》。阿爸則盤腿坐下,佛珠套在手指間,一顆接一顆地捋著,嘴裡反覆吟誦六字真言。惶惶不安的阿塔立在床邊,不停地問我:「想喝點什麼?吃點什麼?感覺好點沒?」

到了傍晚,頭疼加劇,腦袋像要裂開似的,真恨不能找根繩子把頭緊緊勒住。心臟也鬧彆扭,一陣陣痙攣,我忍不住呻吟起來。阿媽著急了,要立刻去甲格寺請僧人來家做法事,說本村洛桑家的漢族客人也曾患類似的病,就是做法事治好的。阿爸沒發表意見,繼續垂眉凝目,念念有詞。

阿塔眉頭一揚說:「不能再等了,我找醫生去。」

我強打起精神說:「我能扛過去。」

阿塔叫我閉嘴:「要是發展成肺水腫、腦水腫,可就晚啦!」

這裡地處偏遠,手機沒信號,家裡又沒電話,阿塔跑去村政府想借用那裡的電話打給縣醫院,她有個中學同學在那裡當醫生。很快,她耷拉著臉回來說,村政府早下班了,門緊鎖,連個值班的人也沒有。

阿爸這時開腔了:「我開拖拉機送他去縣醫院。」

阿塔立刻否決:「路太難走,張哥已禁不起折騰了。」

「這樣好了,阿爸,」阿塔的口氣像命令:

「你帶我去接醫生。」

我掙扎著探起身要阻攔阿塔,兩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外的黑夜裡。

阿媽也不見了。

我後來才知道她端著點燃的酥油燈去了經堂,在佛像前進行供燈祈禱,為我,為阿塔、阿爸,求神佛保佑。

半夜,終於將醫生順利接來,他老練地向我胳膊的靜脈血管注射了十幾種藥物,然後信心十足地對我說:「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我直睡到中午才醒,醒來但覺呼吸順暢,精神大爽。一夜未眠守護著我的阿塔,端來一杯熱騰騰的酥油茶。窗外,鼓聲、號聲、僧眾誦經聲,像喧囂的海浪傳來。我和阿塔相視而笑,這是阿媽花錢請僧人來為我驅邪。她還親自動手做了一個病人替身像,在法事結束時,移到戶外,放進草堆用火燒掉。

十七

另一些值得記下的經歷。

有天外出歸來,遇見一個看上去比阿塔年齡大得多的女人,肩扛一把鋤頭,身邊跟著兩個衣衫破舊,渾身灰土的孩子。她的容貌在藏族女人中很常見:圓臉,兩腮發紅,鼻子不大,眼圈烏黑。脖子和前胸皮膚白細,從側面可以窺見乳房之間的凹處。她正把一些紙張貼在朝南的牆上、樹上。

她對阿塔說了幾句藏語,阿塔回頭要我跟她去這女人家坐坐。路上阿塔介紹說,她是小學同班同學,後來輟學回家務農,丈夫外出打工,成年累月不回家。

「剛才她在張貼什麼?」

「複印的土地神畫像,她家的羊病了,占卜師說這是因為她沒有定期舉行敬神儀式,得罪了土地神,她正在努力討好土地神呢。」

接著又提醒我:「她很窮。」

還沒進家門,就發現她家的土牆垮得不成樣子,進了門,一片昏暗。北側的牆邊,擺著水缸,幾個塑膠瓢盆、飲具。西面有一張床,直接鋪在地上,床上的被子是羊皮拼做的,黑得發亮。靠牆還有一張破舊的沙發,前面擺著一張同樣破舊的茶几。我注意尋找她家的佛台,靠東面的一排老式木櫃上,點著酥油燈,放著供品,一尊銅佛座落在最上端。她把一小袋核桃塞給阿塔,又拿她烤的饃饃要我吃,據說是用麥草和牛糞燒出來的,外皮焦黃發脆,裡面軟軟的。

離開後,我問:「妳們都聊些什麼?」

「她問你是不是很有錢,她家存了些松茸、蘑菇,問你想買不,還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感謝什麼?」

「你沒發現我新買的旅行鞋,穿在她腳上?」

這雙旅行鞋是在康定買的,以換下阿塔當時穿的半高跟皮鞋。阿塔同情地說:「我看她的膠鞋破了個大洞,也沒錢換新的,就送給了她。這裡的女人很辛苦、很勞累,要種莊稼、餵牛羊,要撿牛糞、背水、背草、背糧食,在刺骨的雪水裡洗衣服,還要照顧孩子。一年下來,到手的現金不到兩千塊。我哥當初在縣政府工作時,每月的工資能拿到四千塊,要是他不辭職,現在會更高。」

「嘎登膽子真夠大,換上別人,沒幾個敢辭職的。做政府官員『旱澇保收』,還有公費醫療,有外快撈。」

「不是膽子大,實際上呀,我哥是忍不下去了,不得不走。」

我問:「是不是跟領導鬧翻了?」

阿塔閃爍其辭:「大概是吧。」

接著迅速轉了個話題,問我:「你想不想見識占卜師?阿爸阿媽只要遇到麻煩,必去問他。」

阿塔說了許多占卜師法力無邊的事,其中最有趣的,他甚至預見我的出現。

那是六年前,阿塔決定跟吐丹次仁分手。

兩人同村、同歲,自小在一起玩耍,十六歲時就相愛了。吐丹次仁被阿塔拋棄後,喝下一瓶烈酒,昏迷不醒,送醫院搶救。當天晚上阿媽做了個夢,夢見阿塔跟一個與阿媽年齡相仿的男人在一起,醒來後迅即請占卜師圓夢。占卜師的結論是:你女兒會愛上一個比她年齡大得多的男人。

阿塔眼裡閃現出一道神秘的光芒。

「不管你相不相信,」她笑微微地說:「遇見你,是神諭。」

我來興致了:「那就請他幫我倆選一個結婚的吉日。」

占卜師是個中年漢子,面相和善,舉止不卑不亢。他問了我和阿塔的生辰屬相,坐到占卜桌前,將五股擰緊的無色粗毛線一圈一圈放鬆,拋到桌上,仔細觀察毛線與桌面撞擊時形成的彎曲狀態。隨後開始翻書查閱,口裡念念有詞,提筆在紙上寫著。良久,他抬起頭,滿臉困惑、迷茫。我想問,又不敢問。

忽然他開口說:「怪了,怎麼就是算不出來?」

我和阿塔面面相覷。此時要能買到後悔藥,出多少錢我都願意。

占卜師又說:「像這樣的事從來沒遇過。」

我祈求說:「你能不能重新再算一次?」

占卜師一口回絕。

不得已我要占卜師保密,千萬別把這個結果告訴任何人。他答應了。

往回走的路上,兩人都沉悶不語。

不久,我開起玩笑:「世上找不到不故弄玄虛的占卜師。」

阿塔停住步子說:「我們回去找他。」

我一愣:「為什麼?」

阿塔一本正經地說:「我想再問問他。」

我皺起眉頭:「還有什麽好問的?」

阿塔用手比劃著解釋:「姻緣爲前世所定,算不出結婚吉日,難道是說你我沒緣。」

我差點沒跳起來:「誰說你我沒緣,誰?誰敢!」

阿塔顯得若有所思:「如果有緣,占卜師不會算不出。」

我直搖頭:「我剛說過,他就是故弄玄虛,不必認真!」

阿塔沉吟了一下:「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我連聲反對:「我不去,妳也不能去!」

因爲著急,我不光又叫又喊,還手舞足蹈起來。阿塔不再堅持,勉強笑了笑說:「不去就不去嘛。」

從此誰也不再提起。

直到有一天,我跪倒在地,哭求做國安的老友高抬貴手,放過阿塔。也就是在這時候,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占卜師,以及他那滿臉的困惑、迷茫。

(待續)@#

──節錄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馬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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