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31)

作者:柳岸

老虎。(雅惠翻攝/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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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十九  無可奈何的路遇

李麟和張文陸決定在二道壩附近安個臨時的家。

他們在蓬門村租得一處小院。北屋兩間,東屋一間。前者闢為堂屋、臥室,後者做為廚房。房東是一對老夫婦,女兒出嫁了,兒子在部隊是可以攜帶「隨軍家屬」的軍官,家中只剩下兩位老人。有兩個青年小夥做租戶老兩口很高興。從此不管是村痞、無賴還是強盜、竊賊再貿然光臨時都有了顧忌,大大增加了「安全感」。

接著他們又以張文陸的名義在二道壩向「市場管理處」申請經營一家攤戶,叫做「鎖鑰修配站」。文陸鉗工出身,懂得一些機械原理、切削技術,配置了必要的機器設備之後可算是得心應手。

「鎖鑰修配站」門前樹了一面廣告牌,介紹了業務內容:修配門鎖、車鎖、各種文件櫃、保險櫃鑰匙。也有一項「附設業務」:承包運貨、送貨服務。

經祁冠三運籌帷幄,李麟再經中介人之手,從二道壩區公安科交通股一位股長手中以四百元的「好處費」購得一張以張文隆為名的「機動車」駕駛證。再從舊車市場上盤得一輛「牛頭車」,專門承攬市場的上市、收市、運貨、送貨服務。一個「逃犯」最佳的生存方式是在不停地運動當中,避免在同一地點停留過久。司機生涯今天東、明天西,接觸人多容易得到消息,但又都是泛泛之交不易暴露,對李麟再合適不過。

「牛頭車」雖名「牛頭」卻與牛扯不上關係,它實際是一輛三輪摩托改裝而成。在車頂上加一領透明塑膠罩蓋用以遮風、擋雨,也相對的減少了噪音。所以有「牛頭」之說是因為兩隻「後視鏡」探出罩蓋之外,被比擬為牛角。它時速可達六十公里,但平日常用則僅在三十五公里左右,是本市在機械工業上的一項創新,「特產」。

修配站恰與祁冠三的診所斜對門。在人前兩家各為生意場上的夥伴,私下裡不管是相互造訪還是在某種場合下相遇,他們之間的話都很長、很長………

有多少話要說?無法估量。彼此的經歷,對故人的欷歔、留戀,今後的處境,當前的政治、經濟、思潮的分辨,趨安避險、居安思危的處世原則,像那「逝者如斯」的「九十九道」險灘、峻彎的黃河………

祁冠三為李、張二人總括了一則三十二字的「座右銘」:

「創業維艱,埋頭苦幹。善惡有辨,是非莫沾。有理不矜,能忍自安。留得青山,靜觀待變。」

夏末秋初的一個晴朗天,天剛放亮李麟就起身走進廚房,淘米做粥、蒸饅頭,準備早飯。然後,檢查車輛零件,擦塵拭土,再對已裝置停當的貨品進行一番調整,重新苫好雨布,保證不出疏漏。

他受一家小百貨批發商的委託,運貨到一個叫做沙子口的山村,今日送,明日回。沙子口距二道壩直線距離九十公里,要經過汴州、慶州,越渦河,渡須水……

文陸也有「晨課」,是訓練愛犬。他從家畜市場購得一條蒙古種的狼犬,才九個月大,但已長得賽得過一頭小牛犢。肩寬、腰窄、腿長、尾短,兩隻耳朵就似一對山筍,尖直、筆立,一遇動靜就來回響應,反應極度靈敏。只可惜「面目可憎」⎯⎯這是祁伯伯的評語。

因為牠渾身灰黑,文陸給牠起名:灰虎。

今天的「課目」用文陸的話說叫做「承珠」。他把一隻皮球高高的拋向天空,心中想像的灰虎該以S形的身段弧線式地跳躍騰挪,矯健地在皮球尚未落地之前承口接住⎯⎯「金龍承珠」⎯⎯然後向主人跑來,像「獻俘」一樣仰頭翹尾,英雄凱旋……

但是很遺憾,皮球落地又彈起,三上三下滾出藩籬之外。灰虎不但「承」不得「珠」,就連二尺高的藩籬也不願躍過,在籬前猶豫再三之後竟從樹棵之間鑽了出去。到達球前時又不情願的嗅嗅,大概引不起食慾吧,竟頭也不回的原路鑽了回來。那球孤留籬外,還得文陸自己繞門去揀。

文陸怒斥:「笨蛋,懶蟲!……」

李麟「哈哈」大笑,替灰虎抱不平:「倒不如說你更蠢!才買來還不到一個月你就讓牠做那高難動作?就是馬戲團還得有個適應過程呢!」

「你不懂!」文陸不服氣:「這是隻純種狗,智商高,動作牠可以達到,只是……懶,饞!」他不說笨了。

灰虎不遑多讓,望著主人那張憤怒的臉自己也憤憤不已。牠翻動著嘴唇怒目相向,彷彿很受了些虐待。

李麟倒滿欣賞灰虎的表情:「不錯!」他點頭贊道:「凶相畢露,恨不得要吃人,要是遇上個生人嚇也嚇一跳!」

「你還誇牠?」文陸不服。

早飯是小米粥、疙瘩(蔓菁)鹹菜,每人饅頭裡夾一隻雞蛋。別看灰虎訓練不及格,伙食卻高規格,肉湯泡饅頭外加兩條豬勒骨。牠吃得油脂麻花,不斷打著飽嗝,扒下睡覺時還不停的舔著滿是油花的嘴。

飯間談起李麟這趟遠行。

「……人生路不熟,哥,你多小心!」文陸關切地說,這話少說也講了五遍了。

「唔,我會注意!……大不了遇上幾個要飯、斷(攔)路的,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打發(施捨)幾個,用不了幾個錢!」李麟反而安慰文陸。

「我總不放心!要不……還是讓我陪你去吧!」文陸央求。

「不必!我說了好幾次了,咱們『修配站』剛開張,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離不得人。你走了,失信於顧客,不值得!」李麟拒絕。

「那……我心裡老是惦記著……」文陸期期艾艾地說。

「放心!」李麟開朗地說:「我什麼場面沒見過?不用耽心!倒是祁伯伯那裡你多上點心,別讓他也擔驚受怕的。吃、穿你也要為他操持操持!」

「噯!」文陸答應,但仍心事重重:「要不……你把灰虎帶上,起碼能壯壯膽。」他又出主意。

「算了吧!」李麟笑著說:「還不夠添亂呢,這狗除嚇人以外什麼本事也沒有!」他又貶抑灰虎了。

「多小心!……早回來,明天我等你吃晚飯!」文陸不厭其煩地說。

「牛頭車」駛進「國道」,李麟把時速調到四十公里,追著一輛小貨車亦步亦趨。車內放著錄音帶:

「……賓鴻雁見此情……兩眼落下淚呀…………從上游……又來了呀……一條打……魚…的船……」

這是河北梆子老一代藝人韓俊卿在《秦香蓮》裡的唱段,在河北尤其是冀中家喻戶曉。腔調委婉、淒苦,一個欲哭無淚,求告無門的婦女,迂迴曲折地以柔腸寸斷的親情希望能喚回丈夫那被榮華富貴薰迷了的良心。唱腔圓潤錯落有致,令人百聽不厭,但對李麟來說卻也百學不得要領。那跌宕、蜿蜒的拖音對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鑿枘不投。

河北梆子聽罷,換了一盤錄音帶。這是新品種的曲藝形式叫「配樂快板」,顧名思義就是配上音樂的「數來寶」:

「……下崗女工流著淚,一腳踏進夜總會。
先遞茶,後送水,傍(靠)上個大款賺小費。
外貌、內功巧搭配,風情氣質都學會……
香風薰過衣衫褪,客人沒酒也能醉。
遇上個『老外』動動嘴,跳舞撒嬌吊口胃。
不簽合同不進設備,輕輕鬆鬆創『外匯』。
有人說我是犯罪,呸!
(停樂道白)難道你不知道,現在是『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
都說現在是新社會,工人階級是第一位。
勞動權力有保障,飯碗不會被打碎。
(白)人權就是吃飯權嘛!
沒想到,……這東風煞了西風吹,一跟頭又翻回到『舊社會』,這新舊社會是一個味!…………
叫聲姐妹別流淚,
叫聲姐妹別頹廢。
人生就是夢一回‚
站直腰,挺起背!………」

這是被當局明令宣布為「非法音像製品」的一種,是李麟從二道壩市場音像店偷買來的。因為它切合民情,潑辣、犀利,很為青年們所歡迎。各個音像店一再盜版,暗中發行。平日在家中也不太敢放聽,怕隔牆有耳,最適合播放的時機是現在。公路上不會被別人聽到,萬一遇有檢查也好辦,從錄音機裡拿出來順窗外一丟,證消據滅,檢查者也莫可奈何。

「牛頭車」過汴州,趨慶州,到達渦河大橋時還不到中午十二點。但過橋之後車輛開始壅塞,行車速度大減。起先以為是碰巧車輛增多,漸漸地覺得似乎前面在修路或出了車禍。待到爬過一段上坡登高下望時,一長串車輛停在這馬鞍形的路段上,沒人知道究竟,只聽前面的司機估計說,可能是檢查證件!

李麟回到自己的車廂,仔細檢查了隨身攜帶的物品。唯一具敏感色彩的就是那盤「配樂快板」的錄音帶,把它塞到後車廂的貨物夾縫裡,然後在心中演練了一番應付檢查的方式:身分證絕不能拿出來;應付公路檢查其實只要司機證就夠了,而自己司機證卻是百分之百的「真貨」,是四百元「換」來的。

輪到他進入檢查範圍時,才知道武警加警察的檢查重點不在證件,而在此行的目的地。

凡是要進入慶州的,必須申述理由,並出示支持其理由的證據。否則一律掉頭回轉;而目的僅是經過慶州的,則必須駛入「二級公路」繞城而走,不得進入市區。

總之一句話:慶州城今天不歡迎來客!@#

責任編輯:魏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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