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向另一個世界的前奏
幾個月前的紐西蘭南島之旅，竟意外為我牽啟⼀段因緣。在毫無⼼理預期的情況下，我被帶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秘境──蒂阿瑙螢火蟲洞。它處於龐⼤岩洞下層，惟通過小筏方能成全此地底奇觀探險記。蒂阿瑙在毛利語中，實具漩流洞穴之意。湍急的水流與礫岩相依廝守，據悉這樣的奔流沖刷竟長達12000年之久。我們乘坐雙體客船，航行了半小時終抵達湖畔西岸。霏霏細雨有扭大的趨勢。我踩著泥濘，懷著忐忑，隨大伙穿過枝葉繁茂的林蔭小徑，來到入口處的遊客中心。聽導覽員說，螢火蟲對生存環境要求苛刻。牠們非常抗拒來自非自然界的噪擾。舉凡手機相機電筒一律嚴禁。當時的氣溫攝氏大概八度。冷風灌入高聳的衣領，我深吸⼀口氣，準備往絶美的境域前去。
岩洞入口處狹迫難行。這葦小舟必須承載我們一行十人的重荷和期望，著實不易。我們以近乎匍伏的姿勢往洞穴徐徐划行前進。逼仄的空間和憋屈的躡足潛蹤，我連呼吸也變得誠惶誠恐起來。以為早做好自我調適， 在我下意識把雙眼闔上之餘，映⼊眼瞳的卻是黑猙猙的洪荒滄海。明明在地底，可為何我卻覺得兩側即是懸崖斷壁，稍不留神即告隕落？黑暗與靜謐疊加，低調平實卻莊重。殘破的樹影偶爾模糊了光影界線。屏息後再呼氣，我乍聞石階旁的潺潺流水聲琮琤如妙樂。這泓清涼像山間馥郁的花溪，⼜似風動竹影的梵曲，歌詠著生命曼妙。再往岩道更深處，有掛瀑布從洞頂飛瀉深潭。仿如生命裡所有最深沉最內斂的都嘩嘩而下。寒風颳過臉龐的霎那，溫熱無比。還是繼續穿越迷宮般的石壁洞道吧！原來蜿蜒曲折也挺好的。那種似曾相似的迷失，我開始享受起來。偶見水面有光影晃動，仰望時才發現經已置身伸⼿可及的斑斕星空下。燦若繁星的螢火蟲倒映在水面上，如萬珠映像。密集處層疊 ，稀疏處明滅……
生命光照，靈靜中綻放
大伙瞬間被點化成石了。鑲嵌在岩壁上自顧自閃爍著光芒的螢火蟲，此刻成了宇宙間鋒芒畢露的主角。忽兒以激越張揚的姿態昭示天下，忽而隱沒在黑暗中。這麼一動一靜相映成趣下， 又有誰真正在乎，牠的存活期限其實不過區區幾天？而我們與之同在的分秒，已是其⽣命的數載？曇花般的光輝與宿命，教人感慨。後來我再細想，但凡能綻放自身光芒，再把靈光閃爍的當下逐⼀蒐整合摞，這份勇氣足以為生命寬度加分了不是嗎？那至於長度，又何必太執著呢？
點點星光繼續引領我們走入生命的⼼靈宇宙。仿如天空迸射的第一道曙光，又似掬在手中捻燃的燈盞，融融暖意直把我攥牢。心裡頭某個機制似被觸碰、震顫後遂「嗒」一聲，某個角度就這樣愉快的傾斜著了。原來大自然與生命統整的美和善，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親昵接觸，可以如此動人心魄。夜駛輕舟水擊石，飛磷萬點成繁星。這與大自然緊密相接的岩洞究竟藏匿了多少秘不可說的生命之道？⼤洋洲的天際上，我在千萬枚螢光裡穿梭。如此原生態的奇境，我第⼀次親歷。
船舷終於碰岸。像經由輪迴般，覲見了傳說中的地底奇觀，我們又被帶回人間了。
深邃的黑色如此純粹
無縫的沉沉黑色，冗長而延綿。那是內心出走最熱鬧的孤獨嗎？慎望，我突然有種無可隱衷的哀傷。平素稍縱即逝的念頭都迫不及待蹦出來。那些構成我歷史的、孜孜釀造我情感和倖存的……我開始循著拼貼反芻回顧。我向來就不甚喜歡黑⾊。但此刻卻發現原來它能迸發一種沉著的力量，定點似將情感凝聚，又直線似將之昇華，再擴散。它深沉的凝望，如此犀利卻透薄。對峙之，我不勝悵惘。恍惚中，雲端某處宛然降下長長細絲線，把所有情緒包袱都挪移了嗎？寒風中有股輕狂的快意竄入心坎。那緩緩遞升的氣勢，當真感動。
原來，彰顯和隱默不過一念之差。斷了光源，我卻出乎意料的把自己交託了。內心感受和外在變化對應著生命裡起落不一的景緻。是滅亡是重生？是墜落是起飛？反正都需要時間一一釐清。我努力把呼吸頻率放慢。那些懸在心頭的詭戾異想，那些偶爾浮現的自我偏狹和心思容量，都任它們浸沐在寂默裡吧！只是把心念拉到此刻，只是專心致志感受著氣息在鼻腔內流動的韻律，只是感受著世間萬物的力量。我們偶爾也該稍做停頓，重新梳理自己，重新省思對⽣命的價值觀。既然曾經的悲喜都會成為過去，那如果能把它們都提煉成⼀畝畝純摯的愛，是不是美極了呢？
在車馬駢闐的城市裡盤桓, 我們與生活本質漸行漸遠
反正這不是個向數字和速度看齊的時代嗎？我們極其渴望安全感。卻往往因對自我和生命意義存疑而變得患得患失。當內在不安定，⼀直周旋在「想 要」和「設定」之間，愈想愈多愈執著，憂患覊絆也接踵而來。或許我們都忘了。執著的起伏僅始於慾望。是慾望讓靈魂日趨萎靡的不是嗎？我們走得太快，忘了出發的理由，忘了怎麼用愛去和生命做統合的能力。於是，日漸窄化短淺的生命，不斷重複的惡性循環，於是我們一一凋萎……
是不是由錢權堆砌出來的舞台才發光發熱？其實我也無甚頭緒。這道人生詰問總徒留太多蠱惑。好像當我們坐擁億萬豪宅名車，把生活經營得繁花似錦後，始終也像顆陀螺不停的轉，稍微慢了，⼜被更大的力道繼續逼著轉。然後，拉緊的弓弦也終究難逃崩裂命運。莫名的焦慮徬徨也因此陡生， ⿁魅般鑽進腦裡肆虐。然後到了髮白顏蒼的時候我們又赫然發現，再怎麼輝煌，⼈生長河裡但凡沉澱下來的，不就是與財富物質無關的小確幸嗎？
埋首虛浮淺薄的外相裝飾，生命內涵蕩然無存
我們極其注重表象。聆聽內心渴求以及往「內」尋求力量的潛在本能好像逐漸流失。誠然，每個⼈不同的性格和際遇，正好成就了世間萬象。這些微妙的差異往往造就了不盡美好的累積和堆疊。追源溯本，很多事不言自明。盤整生命歷程，但凡不背離意志，不棄絶快樂的權利，很多時候儘管世事不盡圓滿，但我們何不試著圓滿自己，緩解不順遂後再繼續前進？寧靜致遠養志，觀空自在養心 。世事總有它的定律。沒什麼是非要不可的吧？既然如此，不如恪守本分，不再較勁，只是全心全意做好自己，努力保持最初的自己？
走一趟生命旅程，做一次自我修復與療愈
過盡千帆，必有一番景緻。在一遍遍穿梭，似夢還醒的交錯下，我對生命的起承轉合似乎又有了另⼀番詮釋和形塑了。原來深奧隱晦的黑色可以很曼妙的把自己化身天使般的空靈，把我原先的如履薄冰轉化為穩健篤實。它讓我看見來自心靈彼岸的光，返璞歸真。澱積在螢河裡的翩想，能量的煥發與聚集內化，彷彿在玄妙中逐漸強大了。誠然，它成了我往前完整自己的一股力量，如斯溫柔而堅定。這趟奇幻而瑰麗的歷程，彰顯體悟和完形，宛如萬象更新。不僅是一場美的震撼，它還讓我經歷了純淨愉悅的靈魂洗禮，顛覆了我對生命原有的刻板認知。渾然中，我與當初那個揣著夢想，懷抱一顆初心爾後卻被浮華鬧市遺棄的自己重新相遇了！
縱觀⼈生，不過在變數中豐盈勇氣和累積智慧。與其拘泥於那些不盡美好的過去，不如在黑白相間的空漠尋找平衡點？穿越黑暗後仍秉持對愛的信念，再勇敢迎接自己，擁有自己，享受自己。正是這種溫柔的必要，正是這種粗糲樸拙但柔和極致，我們在和自己的赤誠對話中才終於領會，生命裡的內涵和層次，可以更豐沛一些不是嗎？
時空裡最美的放下
也許必須經歷這麼一次探索般的淘洗，我們才愈趨成熟，才終於體認到生命和愛怎麼細膩勾勒而成。誠如旅行作家郭子鷹在《最好的時光在路上》所言：「在路上，你會遇見那個你最想成為的自己。那個你，卸下都市叢林裡背負的重重鎧甲，活力蓬勃，宛若新生。」我們常說的輕盈，正是這種吧？
這趟美與光的潛行，澄亮純徹如父母無私的愛。當點點螢光領著生命穿越一個又一個的未知數，那纖細卻溫煦飽滿的光束，緩緩穿透濃霧密雲，直達我心間，重燃我對生命的熱情。沒能在岩洞裡留影。但裡頭驚心動魄的每一幕，都成了紮實不可抹滅的印記。或許最美好最真摯的都把它留存在心底，任它靜靜流淌著愛和生命力，才算是真正的擁有吧？和靈魂接軌，和自己磨合後連結，自在做更從容的自己，內心的強大和陽光，自能從零碎的碰撞中搖曳生姿。
看似輕靈淡遠，靜而忘憂，恍如禪意呈現，心身俱馨。既然如此，何不讓靈魂帶著一份豁達和喜悅重回⼤地？（本文限網站刊登）
──轉自作家筱琳子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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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