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 上大學
山大,是國立大學,免學雜費,對我們這些窮丘八真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我們幾個同學計劃成立一個夜校,為中學生和在職的工人、職員,補習數學、物理、打字等課程,也是為了我們的生活費籌集資金。
下課後,我們三三兩兩提著油印的招生廣告和漿糊桶,分頭去貼在市內幾條主要大街的牆上、電線桿上。當時正是期末考試前的緊要關頭,報名的人絡繹不絕。我的數、理、化一向不及格,不能去誤人子弟,於是我當上了小提琴的教師。說真的,我也就是在南開、銘賢自學了幾年,為了生計,也就只好濫竽充數了。
夜校辦得很紅火興旺,我的提琴學生對我的教學法很滿意,因為我不是科班出身,深知業餘學琴者們的苦惱和問題,我不會讓學生按部就班,學院式地,拉空弦、音階,學了半天還不會拉一首簡單的樂曲。
我是採取自己的速成法,稍稍識了一些譜,就練一些簡單的樂曲,如平安夜、催眠曲、長城謠等。學生們學了不到一兩個月,就能在同學們或家人面前表演,都感到無比的興奮,報名上我的提琴課的學生有時竟超過了數、理、化的學生。
和在南開、銘賢一樣,我對功課、農科也是毫無興趣,整天在實驗室解剖小麥、稻穀,有時還得到農田裡去區別各種幼苗的品種,我在農學院待了三年半,結果連麥苗和韭菜都分不清。
可是在這三年半裡,我的小提琴技術卻提高了不少。我的進步,得益於我認識了音樂家趙民禮夫婦。
民禮原來在香港,受抗日戰爭的鼓舞和影響,和另一位熱愛音樂的朋友輾轉跋涉千里,到了重慶,進了「青木關音樂學院」並認識了丁婉聖,以後他又加入到「中華交響樂團」。他的音樂知識豐富,才能全面,不但會彈鋼琴,弦樂器中,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樣樣精通,還能作曲,配器和指揮。可以說是音樂的全才了。
我們成立了一個業餘音樂愛好者的團體取名為「幻想音樂團」,這個樂團裡有學生、職員、工程師、洋琴鬼(音樂茶座的樂師)、牧師、教徒、德國神父和國民黨的海軍軍官。 每週一次在肥城路三號二樓趙家進行音樂排練。
我們演奏了莫扎特的小夜曲、貝多芬的小步舞曲、四重奏、奏鳴曲和交響曲等,還在市民禮堂開過音樂會。
我們的樂隊只有趙民禮一個大提琴,低音部的音量太單薄。我給我在上海的大姐寫信,請她為我買一個國產的大提琴。我大姐知道我是個音樂迷,她居然不惜血本給我買了一個九十美元的舶來品大提琴。
在1946年,九十美元就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了。為了感謝大姐的深情厚意和我們樂隊的需要,我不分晝夜的練習,竟然練會了好幾首樂曲。
我們樂隊的小提琴首席,是來自德國被希特勒迫害的猶太音樂家,是德國「萊比錫交響樂團」的副首席。他的音樂修養很深,琴藝高超。他白天教學生,晚間和他的大提琴和鋼琴朋友,一起在音樂茶座演奏三重奏。
我曾狠一次心,買了一張昂貴的音樂茶座票,特地去聽他們的演奏。有次我們開完音樂會,準備回學校,我正在收拾樂器,那位首席遞給了我一張小條,上面寫著他的地址,他誠懇地邀請我到他家喝咖啡。我受寵若驚,當然一口答應。能夠認識這位音樂造詣很深的小提琴家和其他兩位音樂家,我可以經常向他們學習和請教了。
幾天後,我準時赴約,幾杯咖啡下肚,又聊了會兒,音樂家將樂譜拿出來,攤在譜架上,要我一起和他們演奏三重奏。我傻眼了,臉紅到脖子根,我不得不老實地告訴他們,我不認識大提琴譜。
他非常驚訝地說:「UNBELIEVABLE(難以置信)!你那麼多的樂曲包括交響樂都演奏下來了,怎麼可能不識譜?」
我說我是連背帶看簡譜。西方音樂家是用五線譜,他們根本沒見過什麼12345的簡譜,我解釋了半天,他們還是一頭霧水,連連搖頭,不識五線譜居然有另一種辦法能將樂曲演奏下來。
事後我才知道,他們的合作夥伴大提琴樂師病了,他們已歇業幾天了,急於要找一位大提琴替手,萬萬沒想到卻找到了我這個冒牌貨。唉,真不好意思,白喝了人家幾杯咖啡。
1949年前夕,內戰如火如荼,青島外圍大部被解放軍占領,青島市兵臨城下,市內一片混亂,有外地逃來的難民,有捲款乘飛機潛逃的國民黨高官,有丟盔卸甲爭先恐後搶著登上軍艦的國民黨士兵。
我們山東大學也是一片混亂,當時三青團大批抓捕親共的人。我的醫學院同學周為民,是一個書蟲,從不問政治,但也列入黑名單,被捕入獄。
我們多方奔走,也託了德高望重的周教授,向有關方面疏通,說肯定是抓錯了人。但在那兵荒馬亂的時刻,錯了就錯了,誰會坐下來審核,然後放人?我們只好去監獄探視,給他送些東西。後來才聽說是三青團的一個頭頭,把周錯抓關進了牢房。
當時人心惶惶,國民黨政府已自顧不暇,靠不住了。我們對共產黨也心存疑慮。聽外地逃來的人說:共產黨殺人放火,共產共妻,無惡不作。每個人的心都七上八下,好似等待末日的來臨。
沒有學上了,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幾乎每天都去同學楊真家,一來是他家有寬敞的房屋和院子,有什麼動靜可以住在他家,二來同學在一起,互通消息,有什麼緊急的事好商量。
戰事愈來愈緊,晚餐時大家都無心吃飯,議論著共產黨來了我們學生該怎麼辦?給我們做飯和上菜的女傭王嫂聽著我們的議論,她的神色也顯得異常和慌亂,有時竟將一盤還沒做好的生菜端了上來,我們很晚才從楊家返回學校。
第二天一早,天曚曚亮,還下著大雪,我想去告訴楊真,聽人說郊區已能聽到槍砲聲,共產黨的軍隊在這一兩天內就可能進城了。當我進入楊家的大院時,遠遠地看見樹上掛著一個黑色長長的東西,我還以為是因颳風什麼黑紙或黑布掛在了樹上了。當我走近一看,嚇了我一大跳,是一個人吊在樹上!穿著新的棉襖,棉鞋,臉上還抹上白粉胭脂,這不是王嫂嗎?我摸了摸她的腳,已僵硬了。
我三步並著兩步,急忙叫醒楊家所有人,大家慌成一團,有的嚇得直哆嗦,有的說報警,有的說去請鄰居來幫忙抱下來。正好這時周為民也來了,他是學醫的,經常解剖屍體,他說先趕緊抱下來,看看是否還有救?我在緬甸戰場曾抬過好多屍體,一點也不害怕。
我抱著王嫂的身體,周為民用刀砍斷掛在樹上的繩子,王嫂連我一起倒在了雪地上。周為民摸了摸她的脈搏,翻開她的眼睛,連連搖頭說:不行了,時間太久了。
後來在她的臥房裡發現桌上有白酒、花生、蠶豆、化妝品,還留有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寫了幾行字,看來是寫給她丈夫的,大意是某某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給你打一個招呼就從家鄉跑出來了云云。
我們分析大概夫妻之間有什麼不和,她獨自離家出走,他丈夫是共產黨的軍人,聽說共產黨的軍隊見人就殺,害怕她丈夫也來殺她,選擇了自盡,一場悲劇就這樣收場了,給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留下一片抹不去的陰影。@(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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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