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破柙記 (99)

作者:柳岸

老虎。(雅惠翻攝/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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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作為多年的下屬,張萬慶最瞭解羅國夫臨老不服輸、責任心極強的性格。六十多歲的人,命運又一次把他無可代替地推上前線,自己又不在身邊無法及時照顧,於是他想了個「損招」。借口安全及技術等等原因把本已配發到羅書記手中的手提電話收走。他的本意是:收走了手提電話,那羅書記就只能守在指揮部的電話旁。別人的當面匯報、請示也就會自動來到指揮部。這樣羅書記就顧不得到處亂跑,能減少一點疲累、冷凍、及時得到休息,也能吃上一頓熱飯。

張萬慶的心思不可謂不密,可是千慮也有一失,羅國夫的責任卻不是那種僅守在指揮部上傳下達、動口不動手就能完成的。好多事情等他拍板、定策,要做出付合實際情況的決定就必須深入下層,事關人民生命財產,羅國夫就是累死也鬆懈不得。

這樣,張萬慶好心的結果倒使羅國夫兩頭奔波,顧了電話就顧不得「前沿」。剛剛吃力地爬上大堤又被一通電話叫回來,倘或張萬慶不動這「鬼腦筋」,他仍有一部手提電話,豈不省了這種麻煩?

 

他搭上一輛回程的拖拉機溜下堤來,那司機卻也知趣,主動送他到指揮所。

「哪位?……是的,我是羅國夫,請講話!……」然後凝眉靜聽。

「……崔副師長!……」輪到他發言了:「如果是徵求我意見的話,我倒希望請首長們再考慮一下。……對!……我們汴州市的意見是希望起碼再炸一次。眼前正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省水利局通報,上游風陵渡、孟津一帶水位有增高趨勢;省氣象局通報,今夜到明天風力可能達到七級。為防患於未然,預為綢繆,還是再炸一次為好。『冰壩』向前進一尺,我們這裡的水位就能降一寸。……倘若考慮到作業成本⎯⎯我是當兵的出身,我知道槍砲、炸藥都是錢堆起來的,成本不能不計,但事情到這般天地也就難以斤斤計較了。況且,我們汴州市也有這個支付能力。……對!請再向首長們匯報一次……我們盼望著……」

他放下電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眛於情勢,優柔寡斷!」也不知是說誰。

他回身朝辦公桌後的椅子一屁股坐下。猶似千斤閘落地,壓得椅子「吱吱」怪叫。渾身無力的感覺從來沒有這樣強烈過。連續十幾天缺眠少睡的日子,六十多歲的年紀,他懷疑自己莫非已經燈枯油盡,真想躺下來哪怕只是閉閉眼。

司機小趙走進來,問:「羅書記我們熬了一點小米粥,您有沒興趣來一碗?」

「好!」羅國夫勉強掙開眼皮,隨手又扯過一張報表:天氣形勢預計……

小趙送來了粥並一盤炒雞蛋、一碟醬菜。羅國夫一面看報表一面噓著熱氣,同時又對小趙囑咐:「叫蘇秘書給公安局張局長打個電話,把我的手提電話要回來。另外叫他跟建設局聯繫一下,調兩台掘土機把大堤下的土堆平整一下!」

「好!」小趙答應著走出。

「……受西伯利亞寒流影響,豫北地區風力將達七級。豫中、豫東都將受到不同程度地……」羅國夫嘴裡唸叨著。

等蘇秘書進來復命時,發現羅書記伏在辦公桌上睡著了,手裡還擎著那雙筷子。此時既不願也不忍再做驚動,便悄手悄腳從裏間屋取過一床毛毯蓋在他的身上……

驚天動地的喊聲把他震醒,堤上堤下的廣播喇叭一齊在響:「九號堤段!……九號堤段!……險情在九號堤段!……」他搖搖頭、跺跺腳,清理了一下頭腦就衝出門外。

天色已經交黑,但借助探照燈的強光九號堤段裂而復合的情景矇矓可見。等他拼命跑到堤腳時,堤上已經歡呼起來。

恍如一場惡夢!

「……讓救護站想辦法把車開到堤上去!帶上棉衣、被子、毯子!……」他回身對蘇秘書吩咐。

「是!」蘇秘書又轉身往後跑。

「……帶點熱水,有酒也行!……」他再對著蘇秘書的後影大喊。

在司機小趙及幾位民工連推帶拉甚至架起的情況下,他奮力登上大堤,迎面抓住上尉的手:「謝謝你們!謝謝親人解放軍!……汴州地區一千萬老百姓感激你們!……」

戰士們剛剛離開冰冷的水面正在解衣、換衣。上尉只穿一條短褲,緊裹著一件軍大衣向羅書記匯報搶險經過……

「有沒有傷亡?」羅國夫不自覺地用起了軍隊的慣用語。

「戰士們一個不少,也還沒發現傷號。」上尉回答:「只是那位開車的司機……」

「找過嗎?」羅國夫問。

「只在這附近找過……」上尉似乎有話不便盡說。

「是那個單位派來的,叫什麼名字?」

「都沒來得及問,」上尉有些愧疚地說 。忽然,他回頭向著不肯離開、仍在河面急切盼望的魏雲英喊了一聲:

「那位女士!……您那位同伴叫什麼來著?」

魏雲英被兩個便衣左右「衛護」著彷彿沒聽見。

上尉急了,緊跑幾步拉著她的袖子向羅書記走來:「首長問那位同志的名字,你來匯報一下!」

魏雲英、羅國夫四目相遇,驚愣了片刻。然後幾乎同時又喊出一個:「你?!」

魏雲英褲腳衣袖都濕了,但兩眼圓睜像是在冒火。

羅國夫的感情卻複雜的很。眼前這位老戰友的後代,形容憔悴到身不勝衣了。如果不是那股凌厲傲人的氣勢支撐的話,怕是一陣風就能吹倒。

沒有人能猜得透此刻羅國夫心裡想的是什麼。只見他正正顏色以尋常的語調問道:「你是跟那位……為搶險而獻身的司機一起來的,他叫什麼?」

魏雲英兩眼盯著他,但敵意卻似減弱了。

「張、文、隆!」雲英彷彿是從槍膛裡向外射子彈。

羅國夫兩眼倏地眨動不已,隨即避開魏雲英的眼光,仰頭向天出了一口氣:「張文隆……」

便衣公安的一位擠身向前:「羅書記!我……」

羅國夫卻猛地打斷他的話,用手環指圍在他身邊的人:「正好!你們都在。去找……去找!……把那個張文隆找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兩位便衣看看羅書記不容置疑的臉色,既不敢打擾又不敢隨意放棄,只得隨著眾人向下游尋去。

其實,李麟此時離這裡並不遠,頂多不過五百米左右,卻因天黑不易被人查覺。

還在落水之前他就有了一個主意:趁著水勢盡力向下游鳧去,倘或有幸,既能賺得一條生命也可使雲英以至文陸、月蕙等擺脫一項「與殺人犯勾結」的罪名。即使天不從人願,自己就此離開人世,那後一半希望也不會落空。

所幸「牛頭車」翻覆的時候他除了胯部被碰破之外沒有其他傷害。落水之後摒足一口氣,順水流向下游漂去。心裡只一個念頭:遠些,再遠些!……那怕憋死也盡量不浮出水面。

人類殺死自己的方法可以有好多種,但從未有因自我窒息而死亡的,不借助外力的強制人無法控制自己不呼吸。淹死的人是因為不會水或因筋疲力竭無法承受水浪的波擊。李麟會水,實在承受不住窒息的痛苦時,生理機能的反彈使他不自覺的浮出水面,吸上一口氣。就這樣他逐漸漂離現場……

真正對他造成生命危脅的是冰凍,身體長期置在冰點中,所有的機能器官逐漸麻痺,知覺喪失、忽暈忽醒。偶而浮來一縷意識:還沒有死!大概這是生命最後一息……

仍然沒出鯰魚村的範圍,是羅國夫「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命令救了他,但同時把他的命運又再次置於不測之地。

民工們在一塊浮冰上發現了他,像捧鳳凰一樣把他抬進村裡,送進「臨時救護站」。

「救護站」設在村小學裡。僅有的兩間教室一間用作診斷治療,一間做病房。與村公所相背,後牆相鄰。

對凍僵瀕臨死亡的病人不能採取驟然的加溫措施,最可靠的辦法是以人的体溫逐漸濡暖,這不但需要耐心、愛心、還需救助者本人做出某些犧牲性的付出。對此一直在場的魏雲英毫不猶豫:「我來!」她說。

「您是?」醫生詫異地問。

「他是我丈夫!」她毫不忸怩地說。

羅國夫也在場。同樣以驚訝地目光盯著她,但卻沒有說話。終於,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不適,既似乾澀又像淚水長期浸泡的那種刺痛……

於是所有的人都被趕出病房。護士們在遠離病床的牆角生上一隻火爐。

魏雲英與「丈夫」度過夫妻關係的第一夜。

……一股溫潤的米湯味喚醒了李麟的意識,從喉嚨直暖到心窩。他貪婪地吸吮著,像乳汁,像媽媽的胸懷……

他竭力睜眼一看:一個矇矓的輪廓,是一張臉……瘦削、疲憊,那圓圓的眼睛透出兩道焦急的火……

「雲英!」他倏地清醒過來,發覺自己是躺在她的懷裡。

對方的淚水滴在他的臉上,然後被緊緊地擁抱著,她的臉貼著他的……

「你感覺怎麼樣?」她小聲問。

李麟卻掙脫著:「你……你怎麼還不走?」他耽心的仍是雲英是否已經脫險。

「等你好了我們一起走!」她安慰著。

「傻!……留得青山在……」

可是一口米湯把他的嘴堵住:「不要毛燥,不要著急,不要胡思亂想,我是你的……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她像媽媽在哄孩子。

責任編輯:魏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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