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遺忘:那些為墜亡者陶崇園發聲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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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注】來自搜狐新聞公眾號後窗,原文已在互聯網上被刪除。

文|盛夢露 王正珺 編輯|王珊

1

清明這天,武漢理工大學思源廣場上沒有鮮花。兩天前三十度的高溫驟降至十度以下,武漢下起雨,空氣陰冷。

思源廣場隱匿在校園中,五十米見方。中央有一座雕塑,浪花托起翻開的書頁,上面刻著「星期一」幾個字。廣場名字「思源」,據說寓意學生銘記師長的培養。研究生李平本想在這裡放一束鮮花。但這天,所有鮮花都會被收走,丟進垃圾桶。走在校園裡,李平感到壓抑。

十天前的星期一,研究生陶崇園從思源廣場南側的學生宿舍樓頂墜亡。生前,他和導師王攀關係惡化。那天是提交碩士畢業論文的截止日,順利的話,不久之後他將告別研究生生活。但滲入水泥地的一灘血跡成為他的最後印記。

那天清晨,一個女人「救命!」的尖叫把李平驚醒。李平是陶崇園大一時的同學,留校讀研,住在隔壁一幢宿舍。直到上午的英語課,他才從陶崇園同門師弟口中逼問出,出事的是陶崇園,早上的女人就是陶的母親。李平從陶崇園的師弟那裡得知,一早,他和實驗室其他的成員就被王攀告知不要透露此事。

李平不敢相信。前一天他還在路上遇到陶崇園,記憶裡他穿紅色球服,往足球場走去,精瘦、濃眉,表情沒有異樣。在王攀足球隊的一位隊員回憶中,週日那場最後的球賽裡,陶崇園和王攀分在一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踢後衛,而是在前場進攻,至少進了兩個球。陶崇園像往常一樣沉穩,進球後笑了幾下,與隊友擊掌。中場休息時,一位博士球友還讓他幫忙弄一下畢業論文,陶崇園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天發生的事讓這個隊員怎麼也想不明白。

震驚和悲傷像波紋傳到更遠的地方。週一中午,在武漢工作的張鑫和在深圳工作的王俊分別接到老同學李平的電話。他們幾個後來成為班級群裡活躍的發聲者。而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是四天後,陶崇園姐姐發微博,公布導師王攀與陶崇園的聊天記錄。

陶崇園的姐姐是出事當天下午才得到消息的。第二天實驗室的同學以及一些和陶崇園同屆的好友建了一個微信討論組,彼此安慰,互相交流看法。他們向陶姐姐提供了自己知道的陶崇園被導師壓制的詳情,以及他們與陶崇園的聊天記錄,同時告訴陶姐姐一些知情人士及他們的聯繫方式,並在網上澄清一些謠言。

但探尋真相的努力大都歸於沉寂。一個本科同學打電話給一家武漢本地媒體,對方拒絕了採訪;一個QQ群裡組織線下悼念活動,最後被封群,活動取消;輔導員召集李平這幫研究生開會,警告大家,不能在朋友圈等地方討論此事。

王俊守在屏幕前反覆點讚、轉發、評論,「讓所有人關注到才能解決」。李平覺得,「其實發了也沒什麼用」。清明那天,迫於在校生身分的壓力,李平只能悄悄在微博一個紀念陶崇園的話題下留了言。

李平和張鑫、王俊約好,4月14日週六去墓地看望陶崇園,「大約有十個人,最遠從北京、深圳、廣州趕來」,張鑫說。

另一些年輕人選擇用特別的方式參與進來。

小常是華科在校學生,陶崇園姐姐的校友。事發兩天後,他在知乎上看到課表,一早趕到武漢理工大學。上午第三四節課,是王攀給自動化15級本科生上的現代控制理論。小常坐在教室角落,一個頭髮花白的代課老師在五名年輕老師的護送下進來。王攀沒有出現。

點名結束後,一位老師開始講話,大意為: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大家更要沉下心來學習,不能受到外界「別有用心」的影響。老師並要求大家收起手機,最好關閉QQ和微信。

小常數次試圖向身邊的同學詢問王攀,他們都搖頭沉默。過了會兒,一位同學遞來一張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不用問了,不讓說」。小常看完後,他把紙條要了回去。

「肯定不止我一個人是旁聽的,旁邊同學也有在談,說這節課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小常說。

清明那天,武漢大學學生小紅和同學走進武漢理工大學,想去獻花,58支白菊花和38支黃菊花。但花沒法送到思源廣場。小紅麻煩快遞小哥把花留在武漢理工學校外的一個花壇上。這時來了四五個人,把花收走了。在廣州工作的2012級武漢理工大學校友小郭託人買了6朵菊花,「我希望如果有下輩子,他可以666」。但花最終沒能送進學校。

2

校友周蔚在事發六天後看到了媒體報道。他畢業六年,從事媒體工作。4月4日傍晚,他和好友聊起,最後兩人決定起草一份公開信,希望通過邀請校友聯署的形式,擴大影響力。

不到一個小時信就寫完了。信中提到,對學校的處理感到憤慨,希望有第三方進行公開透明的調查。落款是「部分武漢理工大學校友」。

失望是校友中的普遍情緒。

一個保安推搡陶崇園父母的視頻在網上流傳。曾經在武漢理工大學工作八年的藍江看到了,「在地上被拖行,感覺是不能忍受的。」這位老師目前在外地一所大學裡擔任博導,「其實事情開始的時候,我不是特別關注,像類似的事情之前也發生過,沒想過會這麼大。」但視頻裡的那一幕讓他感到憤怒。

「文科的導師不會說有那麼大的權力規定學生不能畢業,理工類的老師有些會不讓學生進實驗室,這樣就拿不到數據,做不出來論文,但是這也是極個別的現象。」藍江不希望因為這件事否定武漢理工的所有老師和學生,「但是不能等著網友來改變對理工大學的印象,只有靠武漢理工大自己的學生和校友來為武漢理工大學證明。」

他願意把自己的名字加進公開信裡。

因為壓力和焦慮,周蔚最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隨著公開信的影響力擴大,他的微博帳號被無限期禁言。輔導員和學校領導給他打電話,每個人開頭第一句都是「我以個人身分跟你聊一聊」,最後的落點都是刪稿。壓力還包括公務員父母的擔憂和個人的道德自省——會不會對當事人家屬帶來壓力?

在第一批公開的校友簽名裡,所有周蔚認識的同學都接到了學校的電話。有一兩個在校生給他發信,要求撤出名字。周蔚表示理解。「他們被找去談話了」。

學校裡一位女老師給周蔚打電話。當時他在回家的班車上,和她近乎吵起來。女老師提起自己這幾天的壓力很大,不是來自學校管理層的壓力,而是來自朋友的拷問,一種道德壓力。說到這裡,她幾乎哭出來。周蔚感到,即使立場不同,但在個人道德感上,他們是一邊的。

下了班車,一個同事走過來跟周蔚說,「你做得對」。周蔚突然有哭泣的衝動。這種感覺成年後不曾有過。那晚他發微博提及傍晚發生的事,一個武漢理工大學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給他私信留言,只有兩個字,「謝謝」。

王俊觀察,有兩個校友對他們的做法很反感。他們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個北京校友說:「有這麼多白眼狼,母校怎麼去公關……一堆豬校友!」

在一些群裡,有校友甚至隱晦地指責他們「落井下石」,是母校的「奸細」,「校領導有他們的難處」「如果你是領導怎麼解決?」

周蔚發現,支持這件事的人中,以年輕人為主,中年人很少。周蔚只記得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藍江。學校發布通告後,藍江公開支持周蔚發的信。他私信和周蔚說,「雖然我和很多學校領導是朋友,但涉及大是大非問題,需要客觀評論」。

截至4月10日,第一封公開信已有480個校友簽名,周蔚的郵箱、私信裡還有至少50條署名申請。4月8日,公開信被刪除後,周蔚又發了最新一版,裡面有藍江的名字,但迫於現在工作學校的壓力,他已要求撤掉自己的名字。

(有校友在群裡質疑王攀的回應)

3

和陶崇園同在一個球隊的趙銘想過放棄,不再回復媒體,覺得已沒有希望。但他內心不甘,「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他還記得,那場最後的足球賽裡,陶崇園和王攀所在的隊伍贏了,離場的時候,王攀主動邀請陶崇園一起坐車回去,「陶隊說再休息會就婉拒了。」

「我們所有的學生,對學校都極度失望。」趙銘說,有幾個原本打算讀本校研究生的同學改變了主意。

4月8日,學校發布通告,稱導師王攀存在與學生認義父子關係等行為,學校停止王攀研究生招生資格。周蔚和李平認為這是容易「引起公眾反感」的失敗公關樣本,也會讓在校生和校友覺得「寒心」。

「放棄了,沒戲了」,清明後,王俊也有這種感覺,他不希望這件事未來只存在表情包中。一位網友發現,紀念陶崇園的QQ群裡,關注這個事的人越來越少,「以前這個群真的是特別活躍,現在基本沒人說話了。」

陶崇園的姐姐告訴《後窗》,她不便再對學校的通告發表意見,現在就是打算寄投訴信,起訴王攀。她也關注了北大女生高岩自殺事件,「他們那邊的人都願意站出來指證那個老師,可是在理工,卻沒有一個人」。

弟弟火化之後,她就聯繫不上王攀了。

她感謝現在還願意站出來的人們,「壓力很大,但是大家都在努力幫忙還原真相,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特別是那些還在校的我弟的好朋友,真的,特別感謝。我相信這個社會還是存在公平正義的。希望更多的知情人能夠站出來替我弟作證,還我弟一個公道。」

發布公開信後,很多人給周蔚私信留言。其中有兩三個人向他描述了自己的導師對他們的控制,「經歷的相似度很高」,周蔚說,可見如今浮出水面的惡性師生關係事件只是「冰山一角」。

周蔚說,公開信所代表的五百多名校友的共同訴求就是,要公開透明的第三方調查;希望學校領導為這件事及整個事態應對所表現的不當之處負責;深層次希望制度變革,權利關係變化。

周蔚認為,無論陶崇園還是高岩事件,都是高校師生不健康關係的冰山一角。尋求根本性的變化需要制度上改變導師對研究生的一票否決權,人身依附關係。他希望這類事件能形成合力去推動一些改變。

黃凱麗活躍在一個聲援QQ群裡。她畢業於武漢大學,後來去日本讀研、讀博,她說,日本每個系都有防power harassment(職權騷擾)和sex harassment(性騷擾)的委員會,受到導師壓迫,可以去委員會投訴,委員會會成立調查小組,一定會給你個說法。新生入學還會介紹,你有這種權利。

清明那天,小常早上從華科坐703路公交車到武漢理工,一路上,他看著窗外「沿著珞喻路從東往西,是一條遍布著高校的『中軸線』:華中科技大學、中國地質大學、武漢體育學院、華中師範大學、武漢大學、武漢理工大學,一個一個在窗前划過。」他查資料發現,武漢十年培養大學生數量全國第二,最多一年,有107.4萬在校大學生。

獻花失敗後,校友小郭捐了66.66元幫學長「上熱搜」。「如果還是這種導師制度,我們害怕我們會步入和學長一樣的境地。我們擔心我們的後輩也會遭受這種非人的摧殘。小夥伴來自五湖四海,雖然大家互不相識,互不相知,可是大家聚在一起,一起想辦法,在法律所賦予的權利內。我們不是烏合之眾。」

日常生活中,周蔚是一個對社會新聞已麻木的媒體人;李平性格內向;趙銘說自己不怎麼活躍,「沒什麼太多的想法」;小郭是個不聞窗外事的碼農,「其實我是個小透明,丟進人海也找不著。這次只是覺得年輕人總要向著正義,不惹事,但是也不怕事」。

得知陶崇園墜樓時,周蔚想起了一些往事。在校期間,他曾和陶崇園所在的球隊踢過球。陶的球隊裡有一個「長髮油頭」的老師,喜歡打「大佬球」,整個球隊圍繞他給他傳球,沒傳好就「破口大罵」。他曾經住的宿舍和陶崇園宿舍是同一層,甚至可能跟他住過同一間。

隔著屏幕,他感到一種憤怒的情緒不斷衝擊自己——「這個人有可能是我」,他說。最終這促使他寫下那封公開信。

清明這天,武漢理工大學的廣場上沒有鮮花。但很多人在無盡的遠方和內心,想起陶崇園。

 

責任編輯:林詩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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