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魚軒主(4)
獨孤夜探荷城軍府,當晚便回,言納蘭庭芳盛怒猶在,不可消解,鞭撻兵士消氣。永延舊疾復發,臥床不起,另有一將軍照顧。玉林、嚴承義二人巡守城門。
「另一將軍?」笑笑疑惑。
白門柳道:「莫少飛。去年笑笑刺殺皇甫之時,我曾與其交手。此人雖是年少,武功不差,調兵遣將頗有經驗。」
「與哈爾奇比如何?」連雲飛問。
白門柳道:「只強不弱。」眾人皆驚,笑笑道:「想不到除去一狼,又來一虎。」忽聽一聲清嘯,四人看向獨孤:「你又探聽到什麼?」笑笑問。
獨孤道:「爾等沒有注意麼?納蘭庭芳不僅殺了大將,還鞭撻兵士。」
「莫少飛新來,戰況、地形皆不熟悉,永延又臥床不起。朝軍現在已無可用之人。」白門柳讚道。
「大寨主可有決策?」笑笑問。
白門柳道:「正如笑笑所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咱們明日便攻打荷城,如何?」話音未落,便然搖頭,道:「不可,不可,我與納蘭庭芳有君子之約,雙方掛起免戰牌,現下冰雪未消……」笑笑一聽便急,斷道:「便是雪化了,朝軍就先打來了。」見其猶豫,急道:「最初光明頂夜襲,令我數萬兄弟,一夜之間命喪黃泉,朝軍可有事先知會大寨主?」
昭雪也道:「正所謂兵不厭詐,還請義兄快下定奪,莫失良機。」
「嗯。」白門柳痛下決心,令明日攻打荷城。
連雲飛道:「可需請江湖眾人來援?」
白門柳道:「十六萬對五萬,我軍優勢顯著,暫不用勞煩眾人。只是荷城堅固,如何可取?」笑笑聽聞,嘴角輕揚,道:「大寨主不妨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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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漫雷鋒,雲藏靈隱,三潭覆霜,斷橋殘雪。
冬雪下了一日一夜,未見停息。為尋鳳榜主人下落,景陽憂心如焚,裹緊素袍,於漫天白雪間,踽踽獨行。一路不聞人聲,僅憑聽風石尋蹤,到得西湖邊上。
是日正逢年節,樓外樓處,人聲鼎沸。年畫爆竹,映著白雪皚皚,好一派過年氣象。「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1]」景陽輕聲吟罷,路過長街,不及徘徊,穿過西冷橋,步上蘇堤,向南而行。人聲漸自消失,落雪之聲隱隱可聞。
不遠南湖心處,落雪湖面之上,漂著一只小舟,纜繩繫在岸上。一人坐於舟上,身披蓑笠,手持魚竿,摒息凝神。正是一幅畫卷:「西湖孤舟蓑笠翁,凌寒獨釣春江雪。[2]」
聞其正在釣魚,景陽不便打擾,提步一轉,上了玉帶橋。誰知舟上之人竟張口說話:「今日大雪,先生不在屋中就火,卻來此作甚?」
景陽停步,聽來是個年輕聲音,拱手道:「敢問沉魚軒在此乎?」
只聽「撲通」水聲兒,魚鉤提了上來,景陽眉心一皺。那人道:「過了玉帶橋,便是曲院風荷,沉魚軒便在此處。」
「多謝!」景陽拱手,過橋而去。
風雪甚急,到得門口,景陽素袍已是全白,入門求見,便有人領了,除下披風,走至一處暖閣。「先生請坐,主人稍後便來。」侍女離去。
景陽坐於軟榻之上,鼻中所聞,乃是清幽檀香,心下想來宇文該當是位風雅之人。忽聽兩聲清咳,步出一個人來。景陽起身,二人見禮之後,方才入座。
宇文道:「敝人沉魚軒主,宇文溫玉。不知先生冒雪而來,所謂何事?」
聽聞此聲,景陽一愣,豈非方才釣魚之人。侍女奉上兩杯清茶,茶香撲鼻,清新提神,正是西湖龍井。景陽微微一笑,道:「只恐軒主久侯,特此佳節,前來叨擾。」
「呵。」宇文輕笑一聲,道:「緣何如此認為?」
景陽道:「有道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宇文朗然而笑,侍女奉上鮮果茶點。「有何在下能可效力之處,不妨直言。」宇文道。
景陽拱手稱謝,道:「江湖有救命要事,非鳳榜主人不可解也。」
宇文眉心一皺。忽地花香四散,伴隨腳步聲離,侍女到得窗外:「主人有貴客在,爾等莫吵。」
那人嚷道:「咱們鐵槳幫的,自揚州遠來,便是要給主人賀年,緣何不見?」
「噓——」侍女噓聲,窗外眾人離去。
「此人確是送我南下的漁老丈。」景陽心道,眉心一蹙。「既是一幫之主,緣何親自撐船,想來是受人所託。」思緒串聯之間,心下已然明了。
宇文飲了口茶,道:「鳳榜主人,何者也?恕敝人孤陋寡聞,從未聽聞。」
景陽端茶飲了一口,道:「龍井者,初飲者,淡如水;回味之時,清香高潔,不可或忘。」
「謬讚了。」宇文道。
景陽道:「如此好茶,卻令敝人想起一位京中故人。」
「何人?」宇文問道。
「先王翰林院學士伴讀,蕭企之子。」景陽道。
宇文道:「緣何想起此人?」
景陽道:「天下人皆知,十年前太傅蕭企亂政,被當今王上誅殺;然則,吾卻聽聞,十年之前的京城,曾經有過一段政通人和的歷史。當時王后的內弟蕭世子,可謂是古今難得一見之良輔,令其治下,當真國泰民安。但不知為何,此人於十年前突然消失不見。」
宇文道:「外戚蕭企亂政,天下人皆知,更有曲正風創立祁連義軍,對抗暴政。先生之所聞,只怕是道聽途說而已。」
景陽道:「軒主所言有理。敝人遊歷江南,曾聽聞一首民謠:政通人和資豐饒,蔚為大觀藝滿城。所述之景,正是江南太平盛世,於此不禁令人追憶世子之功。」
「噢?」宇文疑惑,道:「若歷史如此,緣何不見丹青留書?卻是逆賊亂政之名?」
景陽嘆了口氣,道:「獨斷朝綱,信口雌黃。」
宇文微微一笑,道:「先生所言,也未必不可信也。此民謠之前兩句,所言乃是:山清水秀風光美,盛樂普世《滿庭芳》 。《滿庭芳》 一曲,清韻無暇,天音繞梁,君威之下,竟成禁曲邪音。想來丹青一筆,卻是栽贓,與蕭氏無異。」
「呵。」景陽輕笑一聲,道:「吾自北方南下,江南一路,皆有人當街彈奏《滿庭芳》 ,當真出人意料。緣何官府不管?」
宇文朗然笑道:「又非殺人放火,何必耗損兵力?」話鋒一轉,道:「只是不知,滿庭芳之主,於其遭污衊之事,作何看法?」
景陽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3]」 嘆了口氣,拱手道:「不才正是景陽。」
宇文拱手回禮,凝眉之間,口中吟道:「虛名若浮雲,財利如草芥,不若逍遙,自在天邊,雲捲雲亦舒。」
景陽眉心一皺:「軒主當真置之不理也?」宇文不言,景陽續道:「無濟世之心,何來政通人和?」
「非治也,垂拱而已。」宇文道。
便在此時,侍女入內,道:「吳公子來了,請主人速去。」
宇文對景陽道:「是府尹大人,其人仰慕先生已久,何妨與宇文同去。」
景陽拱手辭謝:「既是朝廷之人,更不可相見。景陽身分,恐限其於不義之地。」
宇文一愣,拱手道:「先生真義士也。」提步欲行,回身道:「與先生相談甚歡,還請不吝下榻,令吾賓至。」
「多謝軒主。」景陽拱手,宇文提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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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日,沉魚軒絡繹不絕,拜年慶賀者,不可勝計。
景陽憂思難解,既已尋得鳳榜主人,豈可功虧一簣,沉吟之時,夢花煙來請,便隨其入暖閣之中。忽聞小兒咯咯而笑,宇文道:「去玩吧。」
「嗯嗯。」玉玲瓏答應一聲,便被夢花煙領著離開。
宇文、景陽就座,行拜年之禮,侍女奉屠蘇酒。
景陽飲罷,道:「已隔三日,軒主思量若何?」
「呵。」宇文朗笑一聲,道:「先生真乃自信之人。」
景陽道:「非是自信,乃信世子為人,胸懷濟世之心。」
「願聞其詳。」宇文飲罷,放下酒杯。
景陽詳述玄蠱心毒一事,末了取出靈山之石:「軒主請看。」宇文接過靈山石,細細看之,道:「全無赤色,乃呈玉質,玲瓏剔透。」
景陽道:「蓋因江南,《滿庭芳》 已成盛樂,多有人彈奏。」說罷,接過靈山石,拱手道:「還請軒主為蒼生之命,盡一臂之力。」
默然良久,良久默然。
忽聽宇文冷笑一聲,道:「蒼生之命?呵……《滿庭芳》 遭禁,其主身負惡名,大威之下,人皆失聲。世人如此待你,緣何還要一廂情願?」
景陽沉默,一向苛己,怎求他人能為,輕嘆一聲,道:「只怕,非如此便不是景陽了。」
宇文心下一顫,視線移向窗外,只見白雪紅梅間,玲瓏嬉鬧,無憂無慮,嘆道:「吾之責任,只有她。」銀鈴之聲入耳,景陽心下了然,拱手道:「若有何不測,景陽願承負爾之責任。」
「好吧。」宇文道。
景陽一愣,未及料得其人輕易答應。不可置信之際,宇文又道:「何日須開鳳榜?」
景陽道:「陽春三月二十,春暖花開,萬物復甦之日。」
「好。」宇文千金一諾。
景陽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宇文笑道:「你緣何知曉,我便是鳳榜主人。」
景陽道:「軒主並未否認,自己便是蕭世子。」
「那便如何?」宇文道。
景陽道:「滿朝文武皆稱太傅之子、王后之弟為蕭世子,卻無人知曉,其人姓蕭,單字為鳳。」宇文眼神一凜:「先生怎知此事?」景陽道:「翰林院中,自有人告知。」話鋒一轉,道:「敝人也有一問。當日府尹吳世桐大鬧沉魚軒,世子到底說了什麼,竟教其人罷手而退,從而開創十年太平?」
宇文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4]」
「嗯?」景陽皺眉。
宇文道:「吾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回身之間,續道:「先生有所不知。吳氏書香傳家,至此已有十世。吳郎祖父,一生皓首窮經,為四書作注,直至架鶴西去。世道衰敗,後代也未免於世俗沉淪。非吾一言可醒之,乃禮樂立身之本,從善如流之因,重德行仁之果。」
「原來如此。」景陽恍然道,「誠如君之所言。」
二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景陽逗留數日,實在放心不下北方戰事,遂向宇文辭行。宇文留之不住,只好設宴送行。
是日,春高暖陽,西湖復甦,柳樹發芽,錦鯉躍湖。
十里相送,到得崇賢鎮,亭中送別。
宇文舉酒一杯,敬送知己。景陽接過,別酒清波,何日再見,吟到:「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5]」
宇文拱手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6]」
「呵。」景陽朗笑一聲,絕塵而去。(本章完,全文待續)
[1] 語出:宋代林升《題臨安邸》,節選。
[2] 用典:唐代柳宗元《江雪》,原句為「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3] 語出:老子《道德經》,節選。
[4] 語出:孔子《論語·子罕第九》,節選。
[5] 語出:唐代李白《將進酒》,節選。
[6] 語出:唐代高適《別董大》,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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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