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揚傳統文化」徵文大賽参賽作品

【徵文】季年:詠而歸—父母臨終憶記(三)

性靈中國、悲情中國、道義中國正在解體,中國老一代知識人正在徹底離開。(Pixabay)

font print 人氣: 459
【字號】    
   標籤: tags: , , ,

【大紀元2019年05月01日訊】(接前文)母親提出要回重慶。她的聲音低啞,卻分外堅定:要坐飛機。終身節儉的母親只乘過一次飛機。86年,我在北京無法呆下去,母親父親也在北京住了近兩年。父親始終認為北京不是他的「家」,度日如年。母親卻懷有明確的任務,輔導外孫冬冬。更重要的是,因為我在北京。她總覺得,再大的劫難,只要她在,情形就不致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母親已偏癱七個年頭,我主張乘飛機,母親同意了。

通過安檢門時,警告鈴聲響起,父親在前面被攔住,只見他突然高舉雙手,長長的黑大衣裹著高高的個頭,像一個教徒在向天祈禱。母親說,你爸爸怎麼這麼倒楣。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多年前,父親被捕入獄時,新政權強迫他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高舉雙手。知識分子父親何須舉起雙手,父親一身也不知「武器」為何物!

父親坐在機窗旁,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定睛看著無邊的雲層,壯麗高遠的天穹。無人知曉老頭子的想法,他時常讚念自然的偉大,又感嘆造物的無常。在他與存在之間,這可是唯一一次再無「歷史」、「社會」、「政治」這些猥瑣而骯髒的贅物。有幾次,我看見父親在抹淚。

母親坐在中間,我靠近通道一側。臨近重慶時,父親起身上廁所,剛好飛機開始下降,廁所關閉。小解未遂的父親站在廁所外,空姐走過去對他說什麼,迷惑不解的父親吃驚地俯望空姐,以為自己又觸犯了什麼禁令。父親轉身回來時,突然舉起手,好像向所有乘客表示歉意,他那特有的穿越漫長荒唐歲月的苦笑讓我內心發痛。

這次我單獨送母親乘飛機,買了頭等艙。到了首都機場,我到問訊處借了輪椅,母親安靜地坐在上面。候機場多是正享受生活的青年男女。我推母親到頭等艙候機室,母親一言不發地坐著,謝拒了服務小姐送上的一切飲料。母親在等待她的歸程。一切都在消失。

飛機上,碰到外交部發言人朱邦造和重慶市一名副市長。母親對與我握手的這兩位中年人無任何表示。空姐為母親拿來毛毯,搭在膝蓋上,對我說,老太太真像她外婆!母親對空姐頷首致謝,這是母親最後一次向人向這個世界致謝。

哥哥已在重慶機場等候。太家無言地乘車回到家中。

1996年7月6日,母親曾寫下《示康兒》:

痴兒怎識母心思,信奉報喜不報憂。

不識母心自有稱,能稱憂喜各幾分。

人生負債需得還,大忠大孝實一體。

你有奉獻蒼生志,我怎可不惜餘生。

認定事理慎言行,毋速就成戒驕躁。

仁且智自當並重,盡人事還需聽天命。

大不孝的兒今天終於把垂垂老母接回家中。任旅途巔沛,老母始終沉默堅毅,走她的歸程。

母親躺在床上,示意我們離開,父親就在這小木床上去世。老五抽櫃上,父親的遺像和骨灰盒離母親睡的這張床不到兩公尺距離,已成壤泉之隔!

母親已是晚期喉癌,且有高血壓、胃潰瘍、便祕,又有再次中風危險。恐怕不行了;如果調理得好,也許還能穩住。姬教授出門時告訴我,他馬上要出差講學,恐怕不能接受母親住院了。

7月7日,張德鄰祕書小潘突然來電話,稱為母親買了花籃和一點補品。花籃很講究,補品是燕窩之類,母親一生從未享用過粗茶淡飯之外的食物。母親對盛開的花和墨綠色的名貴補品只是淡然一瞥,說,送別人吧。

母親要我坐下來,我多少次坐在床邊沙發上,聽母親叮囑,和她爭辯,責怪她太悲觀,不超然。現在,我望著母親,心中一片茫然。連為母親減少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的一點點病痛都做不到,我太不孝!

1992年8月,母親以《去人民醫院途中即景》為題寫道:

老伴攙我去按摩,天雨路濘行人多。

日復一日行路苦,身罹此病可奈何!

美哉青春少兒郎,憫我二老竟相讓,

秉此仁愛之心意,人間終應勿相忘。

母親望著天花板,眼淚奪眶而出。剛擦乾,又流淌出來。好久,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母親突然說,康兒,我為你唱一首「平安夜」,你把那個日記本拿來。

母親的聲音很低,很清晰。她靠在枕頭上,用她那隻健康的左手扶著打開的日記本,我扶著另一側,母親合上本子,又用英文唱了一遍。母親不是基督徒,母親的學生駱恩潔的父親是一名虔誠基督徒,曾數次來家,勸說父母皈依基督,認為父母這種人應該蒙受聖恩,永遠享福。母親終身秉受儒家教誨,無法全盤接受基督教教義,盡管母親十分尊重真正的教徒。母親特別喜歡宗教藝術,我十八歲時曾臨摹過拉斐爾的聖母聖子像,母親保存了很久,終於丟失。母親能唱許多英文歌曲,其中就有這首《平安夜》。

科學、理性、政治、現代文明對人本身最大的貽害是,人類日益迷失本性,在日益縮小的時空中彼此日益生疏,宗教蛻化,藝術墮落,道德淪喪,再無同情的了解,再無親切的體驗,再無虔誠的信仰,生命花果飄零,童貞、詩意和神聖隱遁至於無形。

對母親而言,探究生命之意義,追尋靈魂之家園,盡性盡道,承受苦難,渴望拯救,何嘗不是儒耶兩家相通之處。面對層層陰冷的世界,除了遙遠的啟示和有限的撫慰外,它們卻是同樣的無可如何!

仲夏之夜終於降臨,黃昏中母親抬起手,示意開燈。母親要我把五抽櫃上的電子日歷遞給她。這十幾天,她一直把這個學生送的日歷放在枕頭邊。母親最後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出奇地寧靜、慈祥。我關上燈,──母親房間用的是別人早不用的拉線開關。母親躺在黑暗中,在微光裡平靜地呼吸。母親,晚安,我站在門口,在心裡無限感慨地對母親說。

———-

第二天(7月9日)早晨九時,文級忽來電話。我立即預感到……

趕到家門,哥哥正抱著母親下樓。母親已昏迷,臉色如土,奄奄一息。隨即送往沙區人民醫院。

幾名醫生護士忙著把母親安置在一樓搶救室。陳醫生(多年前向宏介紹認識過)、刁玉(重大刁潘奇的女兒)都是熟人,心中稍許寬慰。她們為母親輸氧、輸液、排尿、量血壓。刁醫生認為很可能是腦血栓,或腦溢血,今天很難過去。

母親有一刻清醒過來,清晰地說:我要去了。

母親的臉與父親完全一樣,下顎凹下去,眉骨顴骨突出,耳輪耳垂都變薄了,雙眼緊閉,白髮無力地散落。中午轉至六樓。又是新的醫生和護士,照例又忙了一通。與上次父親去世不同,我立即給小寧、憶聰等打電話。

與香港王清瑞打通電話,安姐正在美國,忙得要命,累得要死,心臟也不好,大舅媽年事已高且顯昏聵,清瑞自己老母也不行了,──恐怕不能來渝。

母親沒有一句要安姐回來一趟的話,這個願望埋在她心中最深的地方,那裡也在流血,一點聲息也沒有。

憶聰、憶南兩姐弟從上海乘飛機回來。他倆都是奶奶拉扯大的。

某工廠的張阿姨,住在我家,一邊照料其讀高三的兒子,一邊照料一下母親。中午,我回一中,張阿姨說,唐老師清早起床,要了大口盅,又走回房間去了。

我走進母親住房,文級跟著進來,正說有兩版「安定」(100顆)不知去向,就在地板上發現兩顆「便靈通」膠丸。打開一看,裡面竟然都分別裝著五顆「安定」。

原來是這樣。這幾天母親每次都要我早點離去,口氣冷靜而堅定。原來她要唱《平安夜》,要那個電子日曆,決定她告別人世的倒計時,原來她要那個大口盅,以咽吞藥片。原來母親去意已定。

文級又說,張阿姨昨天給母親洗了澡,母親還要求為她理髮,天太熱,汗水把後頸窩都打濕了。上次父親走前一天,也洗了澡,理了髮。

———

7月10日,育仁、小許看護母親。一天一夜下來,母親已形同枯槁。右側手足已完全失去知覺,左手左腳還能無意識地抽動。

上午沈曉茜突然來電話。告知母情。曉茜認為應告訴她外公外婆鄒楨伯伯和張阿姨。中午前,鄒、張兩位老人即來到醫院。張阿姨見到母親就哭起來。去年,他倆老還到一中看望父母,沒想到去年所見者,一人已去,一人已彌留。鄒伯伯是舅媽謝廷光表弟,人品高潔,心性良善,與父母一樣,飽受時代之累。

———

93年10月7日,母親寫了《懷友》:

昔日同窗友,多棄此環宇。

長久失音訊,存者有幾許?

臥床,念故情更切。

欲去信探問,又不敢動筆。

年老復患身不遂,病榻常念同窗友。

故人多辭此環宇,存者偷生有幾許?

久欲去信一探問,又恐噩耗無情至。

生離死別尋常事,因何懦弱至於此?

——–

1996年7月31日,許安本老師去世。母親打電話要我回來,關上門,母親神色悽然,說,許老師去了,你下樓去看看,我已去過。

許安本是河南人,北大中文系畢業,抗戰來渝,顛沛流離。曾任《益時報》編輯。49年後打成歷史反革命,晚年失聰。文革時,與我們隔壁而居。紅衛兵令其退出一室,其所居全當西曬。許母患癌症,無力治療,疼痛而歿,三個兒子天各一方,若干年中偶回探親,其神色也如罪犯。唯許老師從來不卑不亢,夜深時,一人吹簫,必是《蘇武牧羊》、《滿江紅》一類古曲。

許老一生苦難,以90高齡去世。母親在日記中寫詩為其壯行:

一生學問,一生熱忱,半生孤寂!

所幸兒媳孫,有德多孝順,這是人生最感安慰的,又有誰可奪呢!許老,您安息的走了,走完這人生曲折路,吃盡這人生苦澀果,無愧,無悔,無憾,無掛,去到那永無苦難的地方,去到那不再感世態炎涼的地方。我為您慶幸,但總不能免──哭,好人何不幸也!!敬愛的許老,安息吧!

唐恂季率子王康、女思齊、婿文級   敬輓

——-

現在輪到母親自己了。性靈中國、悲情中國、道義中國正在解體,中國老一代知識人正在徹底離開。對這個時代,他們兩手乾淨,兩眼清明,靈魂高潔。他們是這個「大時代」最無辜的苦難承受人,罪惡見證人。他們以最大的忍耐和最高的善意與這最荒唐的人生訣別時,後來人能體驗其中滋味於萬一嗎?(待續)

本文作者王康的父母親1992年夏合影,右下角為作者兒子王大遲兩歲時。

責任編輯:古言

(點閱「弘揚傳統文化」徵文)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最近一週英美媒體在追蹤薄熙來事件的過程中不斷挖出一些「新料」,而王康這個名字作為「報料人」常常出現在英美媒體的報導中。在接受德國之聲采訪時,王康自稱他與薄家並無私交,陰差陽錯地就成了「報料人」。
  • 在對日抗戰勝利68周年之際,紐約僑界從8月25日至9月4日舉辦三場大型活 動,以緬懷逝者,還原歷史。9月4日,系列活動之一「還原歷史真相,复興中華大義」研討會在紐約華僑文教服務中心舉行。著名民間思想家王康受邀演講「中國 大陸民國精神的複興」,講演贏得全場多次喝彩。研討會由歷史學教授趙淑敏和紐約華文作家協會會長周勻之主持,一百多位大紐約地區僑胞出席。
  • 被稱作民間思想家的中國著名獨立學者王康,於海內外華人紀念9.18事變82週年之際,在美國舊金山發表題為「中國大陸抗戰史觀的演變」的演講。他談到抗日戰爭是誰領導的,指出:在中國大陸,只要不懷偏見、有基本歷史常識的人,都會承認是國民黨領導的。
  • (大紀元記者楊婕美國聖地亞哥報導)「中國現在的政治、意識形態和外交政策,不符合中美兩國利益,要改變的一方主要是中國,」 中國民間思想家王康近日在美國的一個演講中表示,「共產黨必須放棄馬列主義和斯大林的鬥爭模式,中國人只有回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才能重建和振興大中華民族,才能談新的中美關係和兩岸統一。」
  • 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殺78週年紀念日。中國學者王康在紐約「紀念南京大屠殺78週年」活動上發表演講,剖析日本發動這場戰爭背後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因素。王康指出,在恢復歷史真相的基礎上,紀念抗戰勝利還有一項重大責任,就是「驅除馬列主義,恢復中國偉大的儒家傳統」 。
  • 那是1957年,父親剛從監獄放回。他於1950年初入獄,罪名似乎是在川大讀書時跟蹤某地下黨員同學。父親1937年入四川大學物理系,與母親認識後轉入化學系。一名流亡大學生,一家四口天各一方。父親天性超脫,習自然科學,對中國式的政治了無興趣,所謂“跟蹤”,純屬烏有。
  • 母親以什麼樣的毅力和勇氣寫下這一百多萬字的筆記,又如何穿過恐怖歲月保留下來的啊。我一次又一次痛哭失聲,不忍卒讀,一次又一次讓淚水灑落在母親的日記,母親的靈魂上。
  • 劉佳聽到「為它賣命,能好嗎?」這句話,感覺自己從牢籠裡跳出來似的,大聲說:不好,當然不好,我就是被這個邪黨害苦了!從小到大聽它的話,結果怎麼樣?拚命工作,剛到中年還被一腳踢開!讓多生孩子,生了養不起了,還不是自己的孩子受罪!它哪個政策是為老百姓著想?瘟疫來了,全國封控,控制不住了又全面放開,拿民生當兒戲。
  • 茂利一邊裝菜,一邊對大車司機說:這岔路口把兩塊地分開,東邊的老地用老法子種,菜好看還好吃,我們西邊的差點誤入歧途,我就是聽了好人言,三退了,得到神保佑了。人活著啊,走什麼路,選哪邊太重要了,你選正的神就保佑你,你給壞的邪的站隊,就沒個好。遇到岔路口,可得好好想想走哪邊。
  • 老蒙在離休前是個「長」,「平穩著陸」退下後,買花草,認識了老鄭。一來二去熟了,老蒙跟老鄭說,現在朋友多數相互利用,稱兄道弟也不見得為情誼,我們的花緣比金子珍貴。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