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走自己的路(下)

作者:若竹千佐子(日本)

在日復一日的獨居生活中,原本認為年老等於失去、等於忍耐寂寞的桃子,開始了解到一個人才能體會的樂趣。(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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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文

***

直美,妳在聽嗎?

直美,妳認為媽媽將錢交給陌生男子,是因為偏愛正司。但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直美。

如果我說是為了贖罪,妳會驚訝嗎?

直美,媽媽覺得自己把正司人生的樂趣一把搶走了。我無法不這麼想。不只是我,許多母親二話不說就付錢,是因為她們將重心全放在兒子身上,並認為兒子對生命感到空虛全是自己的責任。母親這個身分,跟了我們一輩子。

我們只能永遠當個母親。

直美,我認為每個母親都應該不斷告訴自己:

沒有哪個孩子比自己更重要。沒有哪個孩子比自己更重要。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自己去做。道理很簡單。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不能以期待之名,行束縛之實。

她又喝起第二罐啤酒。不知怎的,喝酒總是使她心情暢快。

是山姥嗎?是山姥。

再也沒有人能搶走,再也不會被搶走了。隨風而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在哪裡休息,就在哪裡休息。自由了,我自由了。

話說回來,父母和子女這兩種身分有期限嗎?

說到親子,大家會想像父母牽著年幼子女的模樣,但子女的成年期其實遠比兒童期長。以前的父母差不多只能活到老么成年的時候,不過現代的父母除了能見證自己變老,也能目睹子女老去。

既然時間那麼長,何必老是被親子關係束縛?彼此共度一段時光,最後各自分道揚鑣。這樣就夠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記得很清楚,記得很重要的那件事。

桃子睜著迷濛的雙眼,點點頭。

她看見了阿母的身影。

想回卻回不去的故鄉。直到父親過世,才獲准回家奔喪。

到頭來,哥哥也在都市裡有了自己的家庭,偌大家中只有阿母一個人。

母親的個子小了幾圈,哀嘆著自己是廢物;但在桃子心中,當時的母親卻帶給她最大的鼓舞。之後,母親在那個家獨自活了二十三年。母親辦得到的事,桃子也想辦到,可是終究比不上阿母。

她對著天空舉杯,又喝了一口。

***

人只要活得夠久,就能馬上想起記憶深處的各種笑容。桃子知道,有些笑令人感到幸福,有些笑就像剛才一樣無法遏止。

經驗告訴她,那種笑多半是由深層的絕望轉化而來。不過桃子覺得剛才的笑似乎不大一樣。現在她的狀況跟絕望離得可遠了;但要說是喜悅嘛,那更不可能。硬要說的話,剛才的笑,是淡然等待歲月流逝的笑。當中到底隱含著什麼情緒?

「真是麻煩的傢伙!」

桃子有點無奈,但也因此找到了新的疑問。

只要有疑問,就能更深入。光是等死也挺無聊的,多點好奇的話,至少能稍微打發時間——桃子說服自己這樣相信。

她慢慢起身,邊走邊拂掉屁股上的葉子。

「日子真無聊。沒辦法,誰叫阮年歲大了?」

桃子安慰自己,然後邊走邊想:人生最輝煌的時候,是什麼時候?

小時候、認識周造的時候、帶著兩個小孩拚命活下去的時候。桃子隨之笑逐顏開。每一幕都好溫暖、好令人懷念,對桃子而言,每段回憶都是寶貝。但是不對,她微微搖頭,不是那時候。

沒錯,那些時候的確很幸福美滿,然而桃子心想:周造剛過世的那幾年,撼動了她一直以來建立的價值觀,讓她整個人脫胎換骨,那應該才是她最輝煌的時光吧?

在桃子平凡無奇的人生中,那段最艱辛、最悲傷的時光,所揮灑出的色彩也是最濃烈的。

周造的死已是陳年往事,桃子眼神沉穩地頷首。

悲傷是人世間的常態,人終究難逃一死,天下也無不散的筵席。然而當時的疼痛依然鮮明,馬上就能從內心深處喚醒。

奇妙的是,唯有喚起當年的悲痛,桃子才能年輕個十幾二十歲、回到從前的時光,說來還真諷刺。痛還是痛,不過,還真想回到青春時代,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

偷看一下吧!旁邊沒有別人,就重溫年輕妻子的心情吧!桃子吐了個舌,環顧四周。是錯覺嗎?她的腰桿挺得更直,步履也變得更穩健了。

丈夫剛去世時,比起他消失在眼前,更讓桃子受不了的,是到處都聽不見周造的聲音。她終究難以接受周造的死,成天豎著耳朵尋找周造的聲音,弄得連耳根都發燙了。

明明身心俱疲,卻輾轉難眠,幾乎整夜都未闔眼;等到天亮時,浮上心頭的卻是:

「唉,又要迎接沒有周造的一天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某個夜裡,她躺在被窩,睜亮了雙眼,但什麼都看不到,也覺得自己的未來就像這樣一片黑暗。

這時候,「累了吧?我會守著妳到天亮,好好休息吧。」

她突然聽見周造的聲音。桃子大吃一驚,想跟他說話,卻聽見周造以強勢的語氣說:「睡吧,睡吧。」

桃子對著黑暗說:「周造在這裡!他真的在!」

好開心,真的好開心!一股輕柔的重量籠上她全身,明明身體癱軟得快要融化,眼睛卻炯炯有神。萬一身體動了,結果周造消失怎麼辦?萬一睡著了,結果周造離開怎麼辦?儘管如此,她終究敵不過睡意,沉沉入眠。

在那之後,她開始聽得見周造的聲音。每次一聽見,桃子就發狂似的環視四周,萬分訝異。

好想聽周造的聲音。這明明是自己最強烈的渴望,但她很難相信下次還能聽見。

桃子曾單純地想找出聲音到底從哪裡來,以及這件事的意義,但如今回想起來,她忍不住笑起自己的傻氣。桃子所處的現實世界,一定有個針孔般的小洞,開啟了通往良人所在的另一個世界。這是當年的她絞盡腦汁得出的結論。

「周造還在。他一定住在另一個世界。」

桃子這麼認為。她咬緊牙根,告訴自己:

「只是我們相隔兩地罷了。」

接著,她睜大雙眼,看清自己的改變。

丈夫的死,讓她這輩子第一次衷心希望有個看不見的世界,並產生了「好想進入那個世界」的欲望。

在那之前,她對現實生活很滿意,壓根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世事難料啊!她原本自詡為接受戰後教育的新人類,拒絕接受不科學的事物,私底下對鼓吹怪力亂神者嗤之以鼻,視之為舊時代的毒瘤。

世事難料啊!沒想到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價值觀其實淺薄得不值一顧。

「沒錯,阮根本啥咪攏不知(什麼都不知道)。」

當時她不知長吁短嘆了多少次——啥咪攏不知。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世上有這種撕心裂肺的悲傷。而且她竟然還敢談論悲傷,還覺得自己很懂。原以為瞭若指掌,現在才發現其實只懂皮毛。

萬一腦中的常識其實只是膚淺的誤解怎麼辦?

一思及此,桃子感到不寒而慄。

過去的自己已經不能相信了。有一個阮從沒想過,也沒見過的世界。阮要去看看。阮想去。就算只有阮一個,也要去。

這股感慨讓桃子徹底變了。丈夫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是笑聲嗎?四周洋溢著聲音。她聽見了各種聲音。只要桃子想聽,不,就算在下意識中,也都聽見了聲音。不只是丈夫的,還有些根本聽不出來自何人。

現在,她的說話對象不僅是活人,樹木或野草或流雲的聲音,都是她聆聽、談話的對象。它們支撐著桃子的孤獨,是藏在桃子心底的祕密,幸福的癲狂。桃子感觸良多,原來悲傷也是一種感動啊!

悲傷,是最極致的感動;悲傷,也能創造某種喜悅。

現在的桃子即使聽見丈夫的聲音,也不會像那時一樣左右張望了。桃子知道,那些聲音來自於自己體內。那麼,那條通道,那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就在桃子自身之中嗎?

想到這裡,桃子的喉頭發出不成聲的「咯咯」笑聲。

隨便啦!無所謂啦!阮再也不迷惘了,阮的世界,阮來做主。

既然丈夫已死,現實世界就變得沒啥意義了。這樣做才對、那樣做才好,過去支撐桃子人生的那些規範,原來竟能輕易捨棄。現實世界的行為準則與潛規則,唯有丈夫在世、唯有心中尚有牽掛時才需要遵守。

孩子長大了,丈夫也走了,桃子的社會義務已經全部完成,也已經是個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人。桃子覺得,丈夫一死,她與這世界的連結也斷了;自己再也沒有生產力、在社會上可有可無,既然如此,乾脆甩開所有的人生規範,一切都桃子說了算。阮的世界,阮做主。

無論怎麼想,都不能再維持現狀。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應該沒有任何人察覺,但從那時開始,她想對這個社會、對社會的行為準則大聲說「不」,收拾浮沉俗世,邁步前進。◇(節錄完)

——節錄自《我啊,走自己的路》/ 圓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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