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木賞作家乃南亞沙對台灣的愛

書摘:六月之雪(上)

作者:乃南亞沙(日本)譯者:黃碧君
六月,在海邊賞雪的回憶,真的可信嗎?圖為油桐花。(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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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六月之雪」不過是祖母罹患失智症後的幻想吧?

當年正值荳蔻年華的祖母,究竟在臺南度過了怎樣的少女時代?

六月,在海邊賞雪的回憶,真的可信嗎?

【編注:即將邁入三十、感情與工作皆不如意的「杉山未來」,某日意外得知自己的祖母原來是「灣生」,並一直默默思念著往昔的故鄉——臺南。為了幫住院的祖母一圓夢想,未來,第一次踏上臺灣的土地,試圖尋找以前祖母居住過的房子、看過的風景。】

「啊,小未。劉桑想要問妳。」

「……問我什麼? 」

「妳是怎麼知道妳的祖母可能住過那個家? 」

啊!未來,現在才察覺,原來自己還沒有好好說明。

於是,她把上個月和祖母的對話簡單解釋了一次。

「我下班回家時,祖母正在打瞌睡,說她夢到小時候的事。我才知道原來祖母是在臺灣出生的。我以前什麼都不知道……也完全不知道臺灣的過往。」

光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就感到滿心苦悶、後悔,及對祖母的歉疚。只是一點點的疏忽,竟然為祖母和自己的命運帶來了如此大的改變。

「因為祖母現在受傷不能動,我想至少找出她出生時住過的家,拍照片給她看,才決定來臺南。還有,祖母說什麼想看『六月雪』,我在這裡問人,好像說是『五月雪』才對。所以……」

「咦? 」說到這裡時,劉慧雯突然表情一變。

「六月……雪? 」

「祖母這麼說的。」

「有的,六月雪。」

「……咦? 」

「有啊,就是現在。」

接著劉慧雯開始以中文對著洪春霞說明。洪春霞起初還拿著牙籤叉芒果,微微歪著頭,一副不明就裡的表情,接著突然「啊」地一聲,用力點了點頭,開始不斷地附和。

「是那個啊!被稱為雪,但其實是花。」

「花? 」

「我完全不懂花,所以也不知道花的名字。不過臺南人把它稱為『六月雪』,是一種當地開的小白花。」

「開在臺南? 」

「劉桑說,市中心看不到,要到海邊。因為是在海邊生長的樹。」

這麼說,未來想起祖母說到夢見去海邊的事。所以才會在那裡看到「六月雪」吧。

「看得到嗎? 」

未來把身體往前靠,劉慧雯在洪春霞面前的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仔細一看,是「欖李花」三個字。

「唸做Lan-li-hua,是這種花真正的名字。劉桑說欖李花,又叫做六月雪。應該現在正是花季吧!對啊!正好六月。」

欖李花。真好聽的名字。

洪春霞和劉慧雯又交談了起來,未來等不及想要知道她們到底說些什麼。

希望自己會說中文的心情又湧了上來。

再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等一下喔!現在劉桑正在說明去哪裡才能看到。」

如太陽光點般的芒果也無法輕易拂去的、從昨天開始就沉甸甸的心的某處,感覺終於被臺南的陽光照射到了。如果真的能夠看到六月雪,那麼昨天和今天、至今為止的所有一切,可以說都有了回報。未來在一旁等著,不久後洪春霞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看著臉色漸漸氣到蒼白,聲音激動到沙啞的女兒,朋子只能回道:「別再說了。」接著皺起了一張臉。

「妳是想把家醜都讓外人聽見嗎? 」

「那還不是因為媽先這麼說的。妳只要把現在住的房子留給我,我也可以把房子還給哥。而且我也說了,今後會照顧妳,只要我盡到責任,你們就沒話說了吧?媽妳也不是真的恨我吧?」

「我當然一點也不恨妳。」

「既然這樣……」

「別說了,我早就想得很清楚了……別再說了。」

朋子深深嘆了一口氣,再次把視線投向牆壁。牆上貼滿了「未來」拍的臺南的照片。看著這些照片,她又想起了母親。要是母親看到自己的孫女現在這副模樣,不知做何感想,會怪她沒有好好教小孩嗎?

沒有這回事。自己可是拚了命努力過了。

回顧自己過去的人生,朋子謹遵母親的教誨,認真地面對,甚至到了認真過頭的地步。不論什麼事,總是會被貼上「長女」的標籤,無論如何不能給別人添麻煩,不能做出會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事,她的腦袋裡無時無刻不想著這些,誠實又認真地過了一輩子。

不論是在戰爭的嚴苛時代,或是失去一切回到日本的悲慘時代,正因為不允許隨心所欲過日子,她才更加拚命地過活。即使結了婚也依然不變,終其一生,總是想著家人,為了孩子們而活。

我並不是想被誇獎,但希望至少能獲得母親的認同。也該是母親來接我的時候了。我覺得好疲憊啊!如果現在活著得聽這些話,那也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

啊,好想回臺南。

那個既狹小、弟妹們又總是吵吵鬧鬧的牛稠子的家,真令人懷念。掛著蚊帳,身體攤成大字型,睡在榻榻米上。邊聽著甘蔗的葉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邊打著瞌睡進入夢鄉。

「等等,媽,妳說妳早就想好了是什麼意思? 是說已經寫好遺書了嗎?現在住的房子妳打算怎麼處理? 說啊,妳到底打算留什麼給我?」

「……現在還不必追問這些吧!到時候妳自然就會知道了。」

將放著晚餐的餐盤推到一旁,真純逼近眼前,以咄咄逼人的聲音盯著朋子:

「什麼叫到時候? 」

「我都說了會照顧妳了。如果不留給我等價的東西,那我不等於是做白工。」

「做白工,妳還真說得出口……」

竟然從自己的親生女兒嘴裡聽到這種話,朋子瞠目結舌、說不出話時,一旁傳來小聲的探問。轉頭一看,葉月手裡拿著那個像液晶電視的東西,正站在床尾。她望著被推到一旁的桌子,一臉困惑道:

「媽今晚沒有什麼食慾嗎? 」

當然啊,看就知道了吧?真純怎麼可能好好餵她吃飯。而且在吃飯時盡說些遺書的事,這個孩子根本在等著她快點死。就算不是這樣,八成也想冠上失智症之類的毛病,讓她更衰弱。

「對了,未來什麼時候回來呢? 」

突然想起,開口問了葉月,媳婦則笑著回答「明天」,又道:

「媽,我跟妳說。」

葉月走近了真純站立的另一側床邊。

「未來寄了新的照片來了。就是媽說的那個『六月雪』,她見到了呢!」

「咦……真的?有照片? 」

朋子正要伸出手,媳婦卻要她等一下,然後以手指觸碰著螢幕。這個世界真的變太多了,盡是些自己無法理解的事。

「來,妳看,有印象嗎? 」

媳婦把螢幕推到眼前,畫面上是被樹木包圍的日本老房子,枝葉上則像是積著白色的雪。朋子不由得發出嘆息,看得入迷。

六月雪。

當從臺灣返回日本不久後,在一個非常寒冷的冬日,她出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雪,而想起了在臺南見過的風景。在南國,連淡淡的雪片飄落都令人雀躍,更何況是見到憧憬的真正的白雪。

媳婦在每張照片都停頓片刻,用指腹從右至左滑過液晶螢幕的畫面。藍天下的雪景,一一浮現。

「……現在也像這樣盛開著啊!」

朋子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只是沉醉在一張張照片當中。未來竟然能拍到這些照片。太好了,連這些地方她都代替自己去了。

六月雪,在鬧區的街上確實看不到,得往海邊去,才能見到這些生長在海邊的樹木。以前曾有人這麼對她說。

花澤。

突然想起了這個人名。那是她當時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想忘記卻忘不了的名字,曾幾何時,被埋藏在記憶的角落。

是花澤告訴我的。

平常安靜不多話的花澤,有時會因為什麼開心的事,突然顯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有時他也會不甘心地說,不論臺灣人的成績再怎麼好,第一名還是都會被日本人拿走。

他是寄宿家庭的哥哥在臺南一中的死黨之一。

「雖然我們是臺灣人,但都已經改成日本名字,將來肯定很快就會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為國貢獻。」

他總是把這些話掛在嘴邊。

***

「媽……妳沒事吧? 」

回過神來,才察覺葉月正用手指擦拭著自己臉上的淚痕。感受到手指的溫度,朋子再度流下淚水。

她跟花澤幾乎不曾單獨說過話。哥哥偶然不在家時,他曾經把書拿來還,只在當時有過簡短的交談而已。光這樣就讓朋子興奮緊張,不時想起彼此簡短的談話內容,還有花澤的表情,並想著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

這樣的花澤不知道跟她談起了什麼,他告訴她,往海邊去就能看見六月雪。

顧名思義,六月雪一定得六月前去才能看到,那真的很美。花澤接著說,其實他也只看過一次, 看到時還在心裡發誓,總有一天要去看真正的雪。

但真實的人生裡,花澤不但沒看到真正的雪,也沒有為國貢獻,就突然離開了人世。記得他是去鄉下時意外被牛角刺到,因為細菌感染而喪命。幾天前還展現著燦爛笑容的人,就這麼像煙一樣散去,朋子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接著來臨的六月,她看見了六月雪——就在幾位女學校的朋友邀約之下,她們一起搭上卡車的後車斗一路晃到海邊的途中。

***

「那麼,媽,我回去了。」

手裡被塞了紗布巾,正按著眼角時,傳來了女兒的聲音。朋子回過神來,想叫她路上小心,但話卻卡在喉間無法說出口。她覺得呼吸困難。沒想到會想起花澤,自己到底為什麼把這些事都忘了。

不,為什麼至今為止都沒有想到要想起呢? 腦袋裡一片混亂。

「哎呀,光看個照片就哭成這樣,真是的。聽到了嗎? 我要回去了。還有,我也很忙,可能暫時不能來了。反正妳就快要出院了吧!」

傳來了一聲喀噹。即使如此,朋子依然無法將紗布巾從眼角移開,感覺自己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在臺南的那些日子,真的是自己的人生嗎?

不遠處傳來真純和葉月交談的聲音。這也半像是幻聽,朋子只想著「趕快,趕快」。

快點來接我吧。母親、老公、花澤,誰都好。我不想再一個人獨自邁向更老的人生,我受夠了。

***

當夕陽漸漸籠罩時,未來和洪春霞抵達了鹿耳門天后宮。就是剛才繁茂的樹叢後方,出現的形狀複雜、若隱若現、屋頂有著諸多裝飾的建築物。入口斜前方原來有道路,挾著道路兩側僅有的窄小空間,被巧妙利用變成了花圃,花圃裡有個仿三角形屋頂的風車小屋的建築。

「啊,有了有了! 」

洪春霞放慢機車的速度,緩緩前進,劉慧雯正站在天后宮前。當兩人發現她時,劉慧雯也同時看向她們兩人。她一如往常,臉上掛著看起來有點落寞的淺淺笑容,輕輕地揮著手。

停好機車後,走近了些,洪春霞搶先開口,反覆傳來「天后宮」、「聖母廟」的發音,她似乎是在說明自己弄錯了地方。劉慧雯一反常態,輕聲笑了出來。洪春霞也「啊」地一聲笑了起來,然後回頭看著未來。

「這是什麼地方啊,真是太驚人了!根本看不到什麼日本房子,只有看到那個像荷蘭風車小屋的三角建築,還有超大的奇怪銅像立在這裡。」

「洪桑,妳不知道這裡嗎? 」

劉慧雯指著自己的腳下,以日語說道。洪春霞搖著頭說:

「我是第一次來這裡。」

劉慧雯又浮現一副困擾的笑容,切換回中文開始說了起來,洪春霞只是不斷地應聲並點著頭。

「原來是這裡啊!鄭成功最初登陸臺灣的地方。所以才會有媽祖像。」

沒頭沒腦的發言,讓未來完全摸不著頭緒。看著歪著頭一臉納悶的未來,洪春霞重新說明,天后宮的廟裡祭拜的是一位女性的神明「媽祖」,祂是臺灣最被景仰、位階最高的神明之一。

媽祖是漁業和航海的守護神,因此,從中國大陸越過凶險的大海前來臺灣的漢族,成功登上陸地後,首要之務就是興建媽祖廟,感謝媽祖保祐航海平安。清代正因為鄭成功從鹿耳門這裡踏上臺南的土地, 所以當地才會祭拜媽祖。

「鄭成功來之前,不是已經有了荷蘭人? 據說那時大陸來的人,都被荷蘭人抓去,強迫勞動。但是鄭成功來了以後,把荷蘭人趕出去,所以才有很多大陸的人可以來到臺灣,這也是現在臺灣發展的起源。劉桑這麼說:原來如此呢!」

啊,所以才會出現荷蘭的風車小屋,並不是沒來由的。未來擅自在心裡如此解釋,但又不禁浮現了新的疑問。

「天后宮是祭拜媽祖,那麼剛才的聖母廟呢? 是拜什麼神明? 」

「那個也是拜媽祖。」

「跟這個一樣? 為什麼呢? 」

被問倒的洪春霞歪著頭,和劉慧雯交談著,結果劉慧雯也跟著歪了頭。

「其實臺南的市中心,有一間很大的天后宮,那裡應該是最氣派也最有歷史的。這裡的天后宮, 發生過火災,被毀壞,又搬過家,後來好像就分裂成兩家。」

「……原來有這樣的事啊!」

「臺灣人最喜歡媽祖了。對於超級重視的人,就會花上全部的精力,也會不計成本,把錢都投進去。」

原來如此。未來點頭如搗蒜,突然想到,不知道李怡華怎麼樣了?環顧四周,她還沒到的樣子。

「剛才在聖母廟跟李桑通電話時,她說她知道,所以應該沒問題。」

在等待李怡華的時間,洪春霞又說,劉慧雯問她有沒有興趣參觀天后宮。

「好主意啊。小未,妳還沒參觀過臺灣的廟吧? 」

「說的也是,既然來了就看看吧!」

「要拜拜嗎? 」

「拜拜? 」

「就是這樣啊,向神明祈求。」

***

「蚊子再晚一點就會出來了,趁太陽還沒下山,我們快走吧!」◇(待續)

——節錄自《六月之雪》/ 聯經出版公司

【作者簡介】

乃南亞沙(Nonami Asa)

日本著名推理及寫實派小說家。

1960年出生於東京。早稻田大學社會科學部肄業後進入廣告公司任職。1988年以《幸福的早餐》獲得首屆日本推理懸疑小說大賞優秀賞,自此躋身文壇。多部小說曾被改編為影視作品。2016年,又以《星期三的凱歌》獲得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賞。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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