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禁曲風波(3)
落雁閣。
嚴承義翻查過後,已是一片狼藉。老闆娘倒是老練的很,安排小廝整理,不一會兒,又是一派歌舞昇平。小廝將砸爛的桌椅拿出去丟,看見門口石獅子旁邊蹲著一個乞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
「去去去,這裡哪是你討飯的地方!」小廝道,便見那人一抬頭,心中大驚,即便在這看慣世態炎涼的地方,也讓人心五味雜陳:「喲!原來是一擲千金的高雲天,高公子啊!怎麼穿得這樣寒酸!讓我也來瞧瞧,咦!又酸又臭!」奚落幾句,聽得老闆娘招呼:「人都死哪去了,快來招呼客人!」小廝連忙奔了進去。
高雲天幾天幾夜沒有吃飯,全身哆哆嗦嗦。徐老虎知道這一封告密信可是捅了婁子,便將高雲天一腳送出門去,自己早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高雲天悽苦異常,沒半點本事,知道爹娘被捉,不敢回家,更不敢到舅舅家求援,整日整夜的在街上晃蕩,儼然成了流民乞丐。無處可去,想起京城熟識之處,卻只有這認錢不認人的落雁閣,不知不覺繞到這裡。若論有何打算,便只兩個字:「等死。」
落雁閣裡,賓客滿堂,好不熱鬧,珍饈佳餚,歌舞美人,應有盡有。
門前走進一位公子,面若桃花,唇若朱丹,搖一把扇子。老闆娘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女子,不但是個女子,還是位達官家裡的夫人。「前有搜查,莫不是來暗訪的?」老闆娘趕忙招呼她入座。
時辰將至,柳星兒出場。只見她穿著一襲碧玉色衣衫,腰間繫著條鵝黃色流蘇,碎步輕挪間,宛若行雲流水。走至高台上面,身子微微一欠,便彈起一首曲子,曲音流暢舒然,繁華間透著一股子清涼,使人精神為之一震。一曲終了,接過侍女珠兒呈上的白色羽毛摺扇,翩翩起舞。
「好!」台下有人大聲一喝,眾人不約而同鼓起掌來。
嚴佳人循聲望去,便是怒火沖腦,那喝彩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孫嚴芳。只見其人不僅大聲叫好,簡直是手舞足蹈。孫嚴芳忽地背生冷浸,只覺的人群中有人盯著自己,四下裡搜尋,四目相對間,登時面如土色,跳下椅子便走。豈知更無奈處,沒衝出門,便撞見了岳父大人。
「來人,將這裡圍起來。」嚴承義命令道。
這下,孫嚴芳可是心底叫苦連連,心眼轉了幾轉:「若是剛才早一步跑了,回家頂多打死不認帳,這下被捉了個現行,只怕這母老虎掉進醋缸裡……不行,我得想個辦法,好叫她知道我的清正廉潔!」
老闆娘慌忙迎上前來:「喲!嚴大人,您又來了,真是神速!不知那賊犯捉到了沒有?」嚴承義不為所動,徑直向高台走去。柳星兒表演之時,見衝進來許多官兵,便歇了舞扇,坐於紗慢之後,珠兒立在她身側。嚴承義走到高台之上,一手扯下紗慢,喝道:「誰是珠兒?」噗通一聲,珠兒跪倒在地。
嚴承義道:「可知你所犯何罪?!」珠兒頻頻磕頭,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再也不敢彈了,再也不敢彈了。」穩如泰山的柳星兒一聽,也坐不穩了,盯著珠兒,面上微現詫異神色,心想:珠兒何時會彈曲子了?難道是與管離子學的?便起身向嚴承義作揖道:「大人!小丫頭不懂事,是吾疏於管教,請大人看在她年少無知,手下開恩。」
嚴承義睨了她一眼,喝道:「哪裡來的婢女,官員審案,豈有你放肆的餘地。」旁邊一個隨行官兵在嚴承義耳邊云云:「大人,這個女子是落雁閣的頭牌,後台很硬,許多大人都要給她幾分薄面。」嚴承義一聽,更是凜然正色,道:「就是你們這些心術不正的人,污染了京城水土。來人,通通給我下了大牢!」
這一句話,便似巨石落湖,驚起萬丈波濤。台下不少「微服私訪」的官員,也都不禁冷汗直流,心想刑部如此鐵腕,今後這紙醉金迷的好日子可沒有了。眾官兵領命,便拿了枷鎖上前。忽然,一個小廝使足氣力,喊道:「嚴大人,手下留人!」
嚴承義心想,這落雁閣也太目中無人,一個小廝,也敢如此叫囂。便道:「給我拿下!」小廝雙膝顫抖,強自鎮定,面如雕像,道:「嚴大人,看完這字條,要殺要刮,悉聽尊便。」
嚴承義眯了下眼睛,道:「呈上來!」小廝將字條交與官兵,遞至嚴承義跟前。嚴承義打開一觀,立時面色如鐵,表情僵硬,許久方才發話:「此案另有隱情,放人。」眾官兵方才感佩嚴大人的執法無私,大快人心,片刻之間,卻又聽到此令,好生洩氣,無奈只得收了枷鎖,紛紛離去。
嚴承義向老闆娘道:「謹記,天子腳下,不可造次!」說罷,匆匆而去。「什麼人竟能讓鐵面無私、頑固不化的老不死,看了一眼就放人?嚴佳人覺得奇怪,悄悄跟了出來。
柳星兒柔道:「珠兒,你可還好?」珠兒揉了揉眼睛,道:「姑娘,咱們繼續吧!」說罷,開始敲鑼。
嚴承義等人退出,眾人得了自由,歡快音樂響起,緊張氣氛一衝而散。
老闆娘招呼道:「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打擾各位雅興,招呼不周,今日酒水免費,請大家盡情暢飲。」眾人見老闆娘如此慷慨,誰也捨不得這免費午餐,一時間,落雁閣裡又恢復了歌舞昇平。
嚴承義來到落雁閣門外,便看到行色匆匆的孫嚴芳:「嚴芳,你來這裡幹什麼?」後面嚴佳人也跟了出來,冷道:「是啊,不知孫大人有何公幹?」孫嚴芳心頭一驚,本來就做賊心虛,偏又被逮了個正著,無奈拱手道:「見過岳父大人,日前聽您說管離子逃進了落雁閣,我便前來一探。」
「這麼說,高義薄之事,已經解決了?」嚴承義道。孫嚴芳又是一驚,本想討好,奈何這老不死卻不給自己台階下,心頭氣惱,面上一陣紅一陣白,道:「自然沒有,只是夫人在此,吾不放心。」
「你——」嚴佳人聽他滿口胡謅,氣上心頭,礙於臉面,又不敢發怒。嚴承義口氣緩和許多,道:「你頭上傷可好了?」嚴佳人想起可惡的瑾兒拿銀子砸她,便心頭憤憤,道:「無礙!」
嚴承義嘆了口氣,道:「你們倆好自為之吧!」說罷,上馬離去。
孫嚴芳道:「夫人,衙門有事,我先走一步!」
「慢著!你今天不說清楚為何來,休想離開半步!」嚴佳人氣勢洶洶。方才低三下四,已讓孫嚴芳多有不滿,現在又逢賤內無理取鬧,更是怒盈心頭:你不叫我舒坦,吾便叫你老爹難做人!揚手撂開嚴佳人,陰笑一聲:「我為何而來?你可瞧好了!」孫嚴芳狠道,衝進落雁閣高台,一把抓住珠兒。
珠兒大驚,銅鑼鏗然一響,卻是生命終點的音符。柳星兒上前相攔,被孫嚴芳一腳踢中,趴在地上不能動彈,額頭冷汗直冒。眾人見狀,紛紛跟將出來,看是什麼好戲。
嚴佳人醋罈打翻,勢要讓孫嚴芳難堪。
官兵之亂驚魂甫定,高雲天躲在石獅子後,才敢露出頭來。便在此時,孫嚴芳像提了一隻雞雀出來,將珠兒扔在門口,刀起頭落,可憐珠兒,立時身首異處。孫嚴芳陰笑道:「我便是來作這個!」嚴佳人早嚇傻了。孫嚴芳收起帶血之刃,大聲道:「藐視王令,私彈禁曲,便是此等下場!」
眾人無不戰慄,鴉雀無聲。
高雲天饑寒交迫,髮絲散亂,早已是驚弓之鳥,本以為兵亂已歇,敢開雙眼,豈料便是見到殺人砍頭的恐怖景象,頓時心神錯亂,如瘋如癲,抱頭鼠竄,口中大叫道:「殺人啦!殺人啦!禁曲殺人啦!禁曲殺人啦!」瘋奔而去。
「哼!」孫嚴芳不屑一顧,走到嚴佳人面前,道:「夫人如何?這個答案可滿意?」嚴佳人甫回過神來,便給了他一巴掌:「錢都收了,人又死了,叫我怎樣交差!哼!」說罷,忿忿而去。孫嚴芳亦是一驚,本想此舉定能嚇得住她,沒想到這個嚴佳人真是蛇蠍心腸,人死毫無同情,竟還想著生意錢財……「哈,真不愧是我孫嚴芳的老婆!哈哈哈!」狂笑間亦隨其而去。
眾人屏息看完這場悲劇,許多人低首,許多人嘆息,更多人選擇無視。人群之中,忽地一人叫道:「死人啦,太不吉利了!」眾人心想也是,於是一鬨而散,一時之間,落雁閣便成了空前絕後的所在。
「好好的一個娛樂場所,怎就變成了死刑法場!」老闆娘坐在街上大哭不止,一邊痛罵珠兒,一邊痛罵自己命苦。眾小廝見勢不妙,心想落雁閣這回算是栽了,拿了包袱紛紛離去。老闆娘又破口大罵這些沒良心的小廝——原來繁華無限的所在,突然冰冷淒清——但如冰水澆熄烈火,徒留時光哀嘆。剩下的幾個小廝先將柳星兒扶起,送回房裡。隨後一邊嘆氣,一邊收拾紛亂現場。
柳星兒回到房間,止不住清淚直流。紗慢紛飛,後面走出一個男子,面如冠玉,唇若朱丹,道:「何事,讓你如此傷心?」
柳星兒拭淚道:「我的好朋友珠兒,她死了。」那人道:「你我相識不到半日,便有此噩耗,如此,是我為人太不吉利了。」
柳星兒收起眼淚,道:「多謝公子,方才相救。」
那人道:「不過小事,不值一提。」柳星兒道:「前曲未盡,吾便被叫去登台,實對不住。現下便為公子彈畢。」說罷,坐於琴前。那人亦不推拒,從容回到紗慢後臥座,葡萄美酒,佳人相伴,室內室外,實是兩樣世界。
一曲已畢,皇甫亦節搖扇而出,立即有人前來,披上披風,方才離去。
「他竟到這裡來!」另一雅室內,金扇公子望著離去的披風背影,不禁眉心一皺。
晨風思道:「樺迎風已死,我要的東西呢?」金扇公子道:「夜明珠如此貴重,一條命可是換不到。」
「還有誰?」晨風思道。
金扇公子道:「所有的人頭賞,皆在信中。」
晨風思道:「知道了!」金扇公子離去。
晨風思來到柳星兒門外,敲門,沒人應答,再敲,依舊沒人。心下一種不祥之感,推門而入,卻見柳星兒獨立窗前,默不作聲。
「你之心情如何?」晨風思道。
柳星兒嘆了口氣,道:「吾之心情,世上除他之外,無人可以理解。」
晨風思道:「生活在殘酷時局,往往有心無力。你這一刻的心情,便是他一世的心情。」
「錯了,吾是有心無力,他,卻是有力無心。」柳星兒道。
晨風思道:「吾真沒想到,最了解他的人對他竟是這樣的評價。」
「管離子,可送走了?」柳星兒道。
晨風思嘆了口氣,道:「哈,我最頭疼的就是讀書人,整天念繞口令,都是一個意思,捨不得他老娘。我有事外出,這些時日,你若說得動他,下次吾便帶他離開。」
柳星兒道:「你萬事小心。」
「告辭!」 晨風思離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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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