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了無牽掛(3)
話說寒山集從眾人瘋搶之間逃離,便是慌不擇路地跌跌撞撞,終於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不知昏死了多久,只聞有人嚎啕大哭,聲音不絕於耳,四軀仿佛也被吵醒。緩緩睜開眼來,湛藍的天空,明媚的陽光,照不暖周身,卻是徹骨的寒。寒山集忍痛起身,發現自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石後是幽暗樹林,石前是河水湯湯。頭上傷口敷了藥,纏上了繃帶,縱然刺痛如火,仍比不得心如刀割。
河邊上坐著一個老漢,撲在一副牛骨之上,哭得傷心欲絕,肝腸寸斷,直教旁人心生惻隱……寒山集挪到那老漢近旁,弱聲道:「老爺爺,您為何傷心若斯?」
那老頭先是一驚,回頭見竟是個落魄少年,便抹了抹眼角,道:「老漢我養了十六年的牛,被老虎咬死了。嗚嗚嗚……」
寒山集看見那副牛骨,心下好奇,道:「老爺爺,這只是一副牛骨啊。」
「這是我家大牛的骨頭。」老漢答。
寒山集詫異,脫口道:「您在這裡哭了多久?」
「自從我的牛被老虎咬死之後,我每天都到這裡,哭我的牛……」老漢嗚咽不已。
寒山集訝異,這頭牛枯爛成骨,顯然經歷長久時間,想不到這個老爺爺,竟然為了一頭牛哭這麼久:「老爺爺,這只是一頭牛啊……」
「老漢我老伴死得早,無兒無女,只有這頭大牛跟我作伴,誰想到它竟也死了,嗚嗚……」
「可是相比人的年紀,牛總是會早死的呀。而且,為何你不去哭你死去的老伴,而是只哭一頭牛呢?」寒山集不解道。
老漢抱著牛骨,執拗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我的牛。我的牛。大牛啊……」哭著哭著竟又嚎啕起來。寒山集看著面前這哭牛老漢,心中默默,人也默默,離開老漢與牛骨,往密林之間去了。
「他竟為了一頭牛,傷心若斯……這位老爺爺,也真是痴了。因為失去,痴了。而我失去的,已是全部:父王、母妃、人生、未來……寒山集,可憐你還剩下什麼?」寒山集踉蹌一步,吐出一口血來,心傷再難壓抑,盡數化作眼淚,奪目而出,手掌擦過臉上,一片晶瑩淚珠,眼神卻是漠然:「人,為什麼會流淚?心,又為什麼會痛?」手壓心口,正摸到那顆梨子:「是為置之死地而後生……」記憶中恩師笑貌猶存,於眨眼之間,無數回憶湧上心頭。
「置之死地而後生。置之死地而後生。」寒山集終於明白:「原來恩師早知我有此一劫。」寒山集將那顆梨子珍放懷中,復又前行,只走了幾步,便被絆倒在地。定睛一看,絆倒他的不是藤蔓,卻是一根樹枝,顏色豔麗奇特,甚為罕見。遂走上前去,欲將其撿起,哪知觸碰的剎那,樹枝竟自己擺動起來,探出尖尖三角蛇頭,尖牙撩人,行動奇速,突襲猛攻。寒山集大駭,轉身便跑。
毒蛇緊追不放,寒山集慌不擇路,跑進葛藤蔓生的密林深處,待要停下喘息,忽然覺得身上落下什麼東西,伸手一探,冰涼的一條繩子似的東西,正是咬人的毒蛇。大駭之際,抽打全身,滾落在地,再定睛時,那赤練蛇正昂首獠牙,陰森恐怖地盯著自己,頓感心跳難抑,渾身冷汗,大氣也不敢出。
赤練蛇盯了他一陣子,竟然掉頭離開了。寒山集順著它移動的方向看,正是一顆圓潤飽滿的梨子。下意識一驚,摸摸胸口,早已空空。「我的梨。」寒山集又驚又怒,揀起石頭樹枝便向那蛇擲去。赤練蛇受到威脅,立時轉為進攻狀態,「嗖」一下向寒山集衝去,驚魂之際,忽聞頭頂一聲悽厲,赤練蛇已成山鷹口中獵物。寒山集癱軟在地,喘了幾口氣,拾起梨子,趕快離開這陰森之地。
走了不久,路過一處村莊,看到兩個小孩,女孩在哭,男孩在笑。男孩手裡拿著一個沙包,得意洋洋道:「看我的沙包。」女孩不停地抹眼睛,哭道:「還我的沙包,還我的沙包。」這時,遠處走來另一個小男孩,一把搶過沙包,放到小女孩手裡。小女孩立刻破涕為笑,小男孩卻是「哇」的一聲哭了。
「人,為什麼流淚?因為失去了麼?」站在一旁的寒山集捫心自問。哭泣的小男孩突然抹乾眼淚,用力將小女孩推倒在地,奪了沙包就跑。小女孩坐在地上大哭,另一個小男孩將她扶起,道:「你別哭,別哭啦,要怎樣你才開心呢?」小女孩說:「我要沙包,我要沙包……要沙包……呃……我就開心了。」小男孩說:「那好,我幫你搶回來,你就開心了。等我。」「好。」小女孩抹抹眼睛,抽吸了下鼻子,看著小男孩跑遠了。
「得到,就會開心了麼?得到,就真正永恆了麼?」寒山集自問,「是啊,以前我朝思暮想,希望脫離國子監的牢籠,希望回到父王母妃身邊。當他們來到京城時候,我以為自己得到了一切,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呵,可是,當最幸福的人失去了一切,痛苦就是不見彼岸的汪洋,曾經的幸福就是最折磨人的夢魘。人,為什麼總是為了終要失去的東西,而痛苦,而惦念,只為求得一點快樂嗎,還是只為了逃避痛苦呢?呵,如今的寒山集,已不想再得到什麼,也沒有什麼不能失去的了……」
撕心裂肺的吼聲,震落密林間層層樹葉,鳥雀驚叫,走獸躲藏。出現在寒山集面前的,正是那隻白面獠牙的猛虎,張著血盆大口,噴張著腐屍血腥氣息。寒山集不驚不懼,竟然迎著猛虎走上前去。那白虎嘶吼一聲,平地起塵,樹葉紛落。但見來人眼神清澈,神態從容,白虎竟收起獠牙,低下尾巴,繞著他轉了三圈,突然眼神中閃過一絲敬畏,隨後咆哮而去。寒山集回頭一望,那白虎已然絕跡。
轉眼間夜幕低垂,寒山集被一處星湖吸引。湖面開闊,波瀾不興,星空倒映出一片燦爛,宛若仙境。寒山集盤膝坐下,平靜的望著這一湖靜水,漸漸心如止水,空空如也……時間仿佛靜止,歷數前塵回憶種種,過眼已是雲煙。寒山集拿出那顆梨子,連日奔波,梨子已經失去水分,現出枯萎之狀。
「果然,世間萬物皆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循環,天、地、人,任何一個生命,任何一種事物。得到、失去、痛苦、快樂、回憶、人生、名字、生命,有一天都會離我而去,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會離去。現在,我終於明白那位老爺爺為什麼會哭一副牛骨了……」寒山集釋然,吃掉梨子,斬斷人世最後一絲牽掛。
心超然兮臻太虛,身忘然兮幻亦真。
曾經追求快樂,曾經逃避痛苦,曾經哭哭笑笑,曾經苦苦求索,曾經得意忘然,曾經黯然神傷,至此心中已了無牽掛,閉眼後再無瑣碎凡塵,唯可體認之真我,原來早在天地之間自立,不假[1]外物。
寒山集意識通達,竟無意激發體內潛能,周身輕盈,浮空而起,懸於星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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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高雲天住在金府,整日裡山珍海味,遊手好閒,好不快活。一日,金山將他叫進屋內,道:「我的兒,太醫說你的病,已經將養好了。現在,也該談談咱們之間的事兒了。」
高雲天以為他要反悔討債,眼睛一瞪,伸著脖子問道:「咱們之間的事兒?」
「是啊。」金山點點頭,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道:「我的兒,你大病一場,感覺如何?」
高雲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拍著腦袋道:「感覺……感覺……」忽然好似想起了什麼,道:「感覺好像死過一次。」
「那就是了。」金山續道:「我的兒,你爹爹我將你從鬼門關贖回來,從今以後,你就是再世為人,上輩子的事,快快忘記了吧。」
「上輩子的事兒?」高雲天拍著腦袋,道:「上輩子的事兒,我早就不記得啦。」
金山聽了,哈哈大笑,道:「好兒子,爹爹給你起個好名字。」
高雲天一聽,也哈哈大笑,道:「我有名字,我叫高雲天。」突然胳膊被人重重掐了一下,「啊呀」一聲慘叫。「老爺給你起名字,你就好好聽著,廢話什麼。」定睛一看,原來是小翠兒。
金山本來板著臉孔,見著高雲天一副委屈樣兒,登時眯起眼睛,揚著嘴角道:「你爹爹我姓金,名字叫山,我的兒嘛,就叫金海好了。」說罷,撩了撩袖子,露出兩隻胖手,哈哈大笑。
小翠兒道:「老爺賜了新名字,還不跪下磕頭。」說罷,幾個丫頭將高雲天按在地上,又磕了三個響頭。盈盈笑語間,八個丫頭對著高雲天齊齊款拜:「奴婢給少爺行禮。」
高雲天扶著額頭,自言自語道:「不好,不好。」
眾人皆以為他嫌名字不好,朱丹上前一步,微微嗔道:「什麼不好?」
高雲天道:「這金府裡什麼都好,就是老讓人磕頭,不好,不好。」
眾人聽罷,一陣鬨笑。
金山大手一揮,道:「這有什麼。我的兒,你不願意給你老子磕頭麼?」
高雲天怕他一氣之下將他趕出金府,若是如此,這府裡的花花世界可就再見不著了,趕忙又磕了幾個頭,咧著嘴笑道:「爹爹在上,兒子給您磕頭了。」
金山拍了拍肚皮,笑容堆面,揚了揚手,道:「也罷,你老子我也不喜歡磕頭,以後你也不用磕了。」
高雲天一聽,喜不自勝,又磕了幾個頭,道:「多謝爹爹,多謝爹爹。」
小翠兒拉起他,笑道:「老爺都說你不用磕頭了,你還磕起沒完了,哈哈,有趣兒,有趣兒……」
「嗯?不准對少爺無禮。」金山假嗔道,然後笑眯眯對高雲天道:「我的兒,從明天開始,爹爹送你去國子監讀書。」高雲天一聽便傻眼了,自己生平最討厭讀書,好容易換了個爹,怎麼又讓他去讀書,剛要賭氣說不,忽一轉念:「要是我不答應,這老頭兒將我趕出去,如何是好?不如先去兩天,應付應付,且看看裡面有什麼好玩,以前那個姓高的老傢伙也提過幾次,好像還頗為敬慕……」
金山見他抿著嘴,神情陶醉,自己心中亦是得意,拿起扇子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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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皇甫亦節與納蘭庭芳密談。
納蘭庭芳閱畢密報,道:「寒山集在無棱山。與他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女子。想不到,蕭世子多年來消息全無,我還以為他早已死了,原來竟藏得如此隱蔽。北平王爺王妃殉難,他如此迅速便得知消息,可見此人對朝堂頗為關注……你,有何打算?」納蘭探問道。
「孤欲親往……」皇甫道。
「太危險了。」納蘭斬釘截鐵道,「行刺之事未歇,近日禁曲一案又牽連甚廣……」
「孤知道,但是錯過這次機會,恐怕再難找到他了。蕭世子不除,始終是孤的心病。」
納蘭道:「你的心病,我來醫治。」
「呵」,皇甫笑道,「他是孤的病,病在孤的心裡,你如何能替吾分憂?」皇甫說罷,坐回龍椅之上,拿起毛筆蘸墨寫字。
納蘭道:「臣願親往……」
「不可,伍鎮聰未歸,義軍亟需剿滅,你不可妄動。」皇甫道。
納蘭道:「王上更不可妄動,派大內高手去解決。」
皇甫道:「這幾年來,孤派出的高手還少嗎?」
納蘭一聽,知皇甫言語內饒有深意,心念及此,心中了然:「王宮中必有細作。」便不細說,只道:「臣派高手護衛,何時動身?」皇甫不語,將信箋同虎符、王令一同交給納蘭,道:「孤出城之時,你拿此信,可號令御林軍。持此王令,先斬後奏。」
「臣遵旨。」納蘭拜畢之後,退出正殿。
少時,領頭太監進來,扶著皇甫入內室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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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深夜寂靜,落針可聞,一襲輕盈衣衫於龍椅之側翩然飄過,宛如流星一劃,令人捉眼不及。少時,王城內一處偏僻小屋,點起一支舊燭,室外雜藤蔓生,不見絲毫亮光。
柳星兒道:「皇甫近日將要出城,正是你的機會。」
「看來,皇甫有世子的線索了。」郭絡羅道。
「他們找到了少世子寒山集,在無棱山。」柳星兒道。
郭絡羅道:「恐怕還有一人吧?」
「誰?」柳星兒訝異。
「蕭世子。」郭絡羅道。
柳星兒道:「不可能。」
郭絡羅道:「若非蕭世子,皇甫不可能親自出馬。」
「是……花煙。」雖然不願,但柳星兒還是不得不吐露詳情。
郭絡羅道:「這就對了。柳星兒,夢花煙,世子的兩個貼身侍女,如今都到齊了,看來他也快現身了。」
「他不會現身的。」柳星兒神情木然道。
「哦,為何?」郭絡羅懷疑,「難道是有何事羈絆?」
「現在的他,是無法現身的。」柳星兒道。
見她一副失落表情,郭絡羅道:「莫不是受了傷?」
柳星兒回過神兒來,取出一張紙,道:「這是皇甫寫下的離京時間。」皇甫一向筆力甚輕,如燕落平沙。郭絡羅湊近燭光,依然無法看清,只得道:「你可有辦法?」
「你準備如何做?國丈大人。」柳星兒道。
郭絡羅道:「皇甫親身前往,又不許納蘭護駕,此事大有可為。老夫會派出最頂尖的高手。」
柳星兒道:「你有幾成勝算?」
「皇甫不會武功,便是有大內高手護駕,至少也有五成勝算。」
柳星兒心道:「若成功便好,但若失敗,也可保得花煙和少世子性命。且以花煙的能耐,定不會教其他人知曉世子所在之地,二人或可全身而退。」便一揮袖,信箋上頓時出現幾個灰字——後日卯時。(本章完,全文待續)
註 [1] 假: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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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