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鉤屋」第四代社長宮澤紘一,為了公司存續,開始盤算:
以前做過的馬拉松足袋,有可能成為逆轉形勢的熱銷商品嗎?
只是,真正著手開發後,才看見四處是阻礙:
沒有資金、沒有適合的材料、眾人看衰,
再加上運動大廠橫加阻撓……
賭上未來的命運之戰,現在開始!
百年招牌
1.
從行田市市中心稍微往南,剛好介於水城公園與埼玉古墳公園之間的地方,就是「小鉤屋」總公司老式建築的所在地。
正式員工加上計時人員總共二十七人,是家小公司。
公司成立於一九一三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百年以來,這家老字號公司默默以製造足袋為業,持續至今。話雖如此,在這個由洋裝取代和服成為主流已久的社會,足袋的需求量早就跌到谷底,即使往祭典活動服飾發展,仍逐漸式微。就連公司長期視為主要獲利來源的地下足袋,也被安全鞋取代,營業額不斷下滑。對宮澤社長而言,菊池的遭遇絕非事不關己。
在過去,行田曾是足袋之鄉。
在那個足袋仍是日本人日常衣物的時代,行田這地方有好多足袋工廠,一年生產量高達八千四百萬雙,占了全國足袋產量的八成之多。然而,隨著時代變遷和服飾流行的變化,需求量逐漸減少,沒有體力與經營策略的廠商開始一家又一家遭到淘汰,到了此刻,還能存活下來的業者寥寥無幾。
在祖傳五百坪土地上打造的L形木造建築中,正前方是辦公室和倉庫,左側則是有好幾部縫紉機的作業區。
員工平均年齡五十七歲。至於資深員工,那還真是資深中的資深,最年長的是七十五歲。縫紉機是老古董,員工也是老古董。
一聽到宮澤的貨車回來,人稱「玄叔」的富島玄三趕緊打開辦公室大門衝了出來。負責會計事務的富島今年六十二歲,是在公司任職了四十多年的老鳥,從上一任社長,也就是宮澤的父親那一代,就是公司第二把交椅。
「狀態很不錯呢!不愧是菱屋!」
富島解開貨臺的繩子,掀開毯子看了看後說道。然而,口中雖稱好,臉上卻沒有喜色。
「怎麼了嗎?」
多年來的共事經驗,讓宮澤一看到富島的臉就立刻明白。
「剛才有貨被退回來了。」
順著富島的視線,宮澤轉過頭發現倉庫門口旁邊堆了幾個紙箱。
「檢針出錯了。」
宮澤忍不住「嘖」了一聲,朝著剛好出現在倉庫裡的人影大喊:
「大地!」
一瞬間露出不耐表情的大地,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過來。他是宮澤家的長子,今年二十三歲。從當地的大學畢業後,並沒有找到工作,今年四月起在自家的小鉤屋上班。檢針——也就是在出貨前檢查是否還有縫針留在產品上——是大地的工作內容。
「搞什麼啊你!」
宮澤怒斥走過來的大地。
「是對方沒聯絡好,比約定時間提早來取貨,我有什麼辦法。」
大地辯駁。
「請對方等一下啊!」
宮澤不容他辯解。
「你啊,一定是心存僥倖,覺得很少會有縫針還留在產品上吧!但就是有不小心疏忽的時候。要是被客戶發現產品上還有縫針,我們公司就要信用掃地了。要對自己的工作更有責任感!」
宮澤說完後,只聽到大地用一聲刻意的嘆息代替回答,彷彿在說他是出於無奈,才會幫忙家業的。
「好啦,社長,大德百貨那邊也說,重新檢針後再立刻出貨就好,這次就別追究了。」
富島說完,轉頭交代大地:
「大地,趕快完成檢針作業,我去準備車子。」態度很客氣。
「玄叔,拜託你別寵壞這小子啦!」
宮澤怒氣未消。
「這種態度到哪裡都成不了事。還是得狠狠說他幾句才好。」
「年輕人說的那個⋯⋯『就活』嗎?今天好像又失敗了,剛才看他一臉失望地走進來。」
從小看著大地長大的富島,對他特別寵愛。
「其實也不用到處找工作,能繼承這間小鉤屋不就好了嗎?啊!抱歉!」
富島瞄了宮澤一眼,吐了吐舌,然後趁宮澤還沒開口前,趕緊對安田丟下一句「剩下交給你啦」,轉身逃進辦公室。
不能讓兒子繼承。
宮澤不止一次公開說過。大地在這裡的工作,只是進入理想公司前的過渡期。
社會上有各行各業,並不是所有行業都能持續成長。
有顯著成長的業種,也有反倒逐漸衰退的業界。
很遺憾的是,再怎麼樂觀看待,足袋製造業正是屬於後者。宮澤心裡很明白。
自己這一代還能勉強打平。
不過,他實在不認為到大地這一代還撐得下去。就連自己都要煩惱業績下滑、老是擔心縫紉機缺了零件,這事業當然不能讓孩子來繼承。
「社長,現在方便嗎?」
回到社長辦公室後,富島從永遠敞開的門口探出頭。
兩人坐在沙發上,隔著茶几面對面。富島將手上的一份資料遞給宮澤。是資金調度表。
「差不多到這時候了嗎?」
富島對著戴上老花眼鏡端詳著資料的宮澤說:
「差不多要兩千萬吧!要是這個月底、最晚下個月中沒借到的話,看來就不夠了。」
雖然早知道這個狀況,但一聽到真相,宮澤還是覺得胃部有種沉重感。
「上星期我去銀行時,順便私底下向坂本先生探聽了。」
坂本太郎是小鉤屋往來的埼玉中央銀行的承辦窗口。
「我明天去一趟吧!」
這項工作真令人提不起勁,卻也無可奈何。畢竟,和銀行交涉是宮澤身為經營者的任務。
2.
「到下個月底前需要兩千萬,是嗎?」
坂本仔細看著宮澤提出的資料。
這是宮澤最討厭的一刻。此時坂本在想些什麼、有哪些盤算,他完全看不透。就像對著X光片、等待醫生的診斷一樣,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接下來的業績會怎麼樣呢?」
坂本終於抬起頭來問道。
「大概,就持平吧!」宮澤回答。
坂本靜靜把資料放在一旁:「可以給我兩週左右的時間嗎?」
原本以為可能會當場被打回票——每次來銀行談貸款,宮澤都擔心得不得了,這下子暫時能鬆口氣了。
「不過,社長,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面對坂本異常嚴肅的語氣,原先準備起身的宮澤又坐了下來。
「你的意思是⋯⋯」
這裡是銀行的融資櫃檯。這一天不是常見的貸款還款日,又是一大早才剛營業,銀行裡沒幾個客戶。
「小鉤屋再這樣下去,業績還會成長嗎?」
這個問題讓宮澤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是想,如果能拓展新的百貨公司零售點,慢慢擴大銷售通路的話⋯⋯」
「我很了解貴公司的努力。不過,從社會趨勢來看足袋或地下足袋的未來潛力,又是如何呢?我認為,足袋本身絕對不會消失,但是以動物來舉例的話,大概就像瀕臨絕種的物種吧,不是嗎?」
雖然年紀輕輕,大概三十多歲,但坂本這個人向來有話直說。話說回來,宮澤從這段時間往來的經驗裡了解到,坂本的個性耿直,所以自己並不會因為他的這番話而惱怒。
「當然,經營需要踏實的努力,但有時不如換個完全不同的角度思考公司的未來。」
「不同的角度⋯⋯是指什麼呢?」
宮澤不懂坂本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比方全新的業務之類的,怎麼樣?不管是足袋或地下足袋,這樣持續做下去,十年後或十五年後,還能一直提升銷售量嗎?」
宮澤沉吟了一會兒。的確很難想像,小鉤屋的生意可以持續興隆到那個時候。
「坦白說,我認為光靠目前的產品品項會很辛苦。您要不要想想呢?」
還真沒想過呢!
要說新產品,自己還真的毫無概念。了不起就是增加足袋的種類或系列產品吧,但這實在稱不上全新的業務。
「一時要我想,也想不出來呢!」
看著雙手抱胸的宮澤:「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我們銀行也沒辦法繼續提供融資。」坂本毫不留情地接著說。
「目前雖說利潤少,但還算有盈餘,只是從營業額看來,是逐漸減少吧?就算不斷壓縮成本,我認為能做的也很有限。」
別說思考全新業務內容了,一直以來,在以「傳統」為名的基礎上,宮澤總告訴自己「這樣就行了」。再加上製作學習才藝或從事傳統活動時使用的足袋,是代代相傳的家業,他壓根沒想過要開創其它新事業來取代足袋製造這一行。
更何況,在泡沫經濟時期,業界有不少公司因為胡亂投資導致破產,讓宮澤始終擺脫不掉「還是老老實實做足袋比較安全」的想法。
「我提個簡單的建議⋯⋯」
坂本不忍看著宮澤一臉苦惱。
「雖然說是『全新的業務』,但最好不要挑完全陌生的新領域。畢竟完全沒有接觸過,或是沒有任何淵源的行業,做起來風險會比較高。能運用現有技術是最理想的。對了,您認為小鉤屋的強項是什麼呢?」
又是一個宮澤聽了無法立刻回答的問題。
「強項啊?我從來沒想過耶。」
坂本露出苦笑。
「請您好好思考一下吧。一定有的,否則公司不可能持續一百多年。」
「這倒是。」
話雖如此,但還是搞不清楚。
「不過,沒弄清楚強項就要發展全新的業務,應該很難吧。」
宮澤的態度依然消極。
「雖然說最好不要離本業太遠,但一開始還是別太限制住各種可能性比較好喔。」
坂本提出建議。
「不要一開始就貶低自我,覺得『反正做不到』或是『小公司不可能』。反倒可以樂觀一點,想想有什麼是可以實現,或是有興趣的事業,先抱著自由開放的角度來思考。」
「自由的角度啊!」
「總之,請試著想一想吧!」
仍如墜入五里霧中的宮澤,帶著坂本的這句話離開銀行。
3.
「銀行那邊怎麼樣?」
宮澤回到辦公室後,帶著沉思的表情把外套掛起來,富島立刻跑來詢問狀況。
「總之,看起來會幫我們送上去審核。他說大概要兩個禮拜;另外還說,最好能考慮發展新的業務內容。」
這番話看來在意料之外。富島睜大雙眼,面露難色。
「銀行的人最喜歡講些有的沒的。」
看他這副模樣,根本不打算認真思考新業務這回事。富島這個人可是徹頭徹尾的保守個性,老頑固一個。
「我們可是足袋製造商喔,社長。」
果不其然。富島接著又說:
「要說強項的話,就是死不放棄又耐磨吧!」
「沒錯。」
宮澤忍不住笑了。
「對方說,我們公司開了一百年,一定有什麼特色,但我就搞不懂呀!」
「搞不懂啊!」
富島也點點頭。
「說不定他是打算用這個當理由來考慮要不要放款吧!」
從平日與銀行往來的經驗中,富島應該也有自己的見解。
「你跟坂本先生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啊!那個人,怎麼說呢,是個很少見、直來直往的人。不過,畢竟也是個上班族,說不定是分行經理跟他說了什麼。」
行田分行經理家長亨,是個頂著銀行招牌狐假虎威的討厭鬼。感覺上他就是看不起中小企業。不過,既然是地方銀行,往來的客戶應該大多是小公司。明明得靠這些小公司來支撐業績,卻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非常難相處。
「只要日本還保留著傳統文化,足袋就不會消失。與其天馬行空胡亂想開創什麼新業務,眼前還有很多該做的事情呢!」
「說得也是。」
坂本的話固然有道理,但公司也有公司的做法。小鉤屋這百年來,始終專注於足袋的製造。隨著時代自然凋零也就罷了,要是胡亂出手,導致固守三代的家業就這麼毀了,自己可沒臉見老祖宗。
「我明天去一趟東京。」
「喔?要去跑業務嗎?」富島立刻說。
「拜託你啦。」隨即深深一鞠躬。
在這個員工人數不多的公司裡,跑業務是宮澤重要的工作之一。從百貨公司到專賣店,有時候還穿插著到外地過夜出差的行程,非常忙碌。
「麻煩多拿幾張大訂單回來喔!」
「包在我身上!」
兩人心裡都很清楚,這話聽起來雖然很有氣勢,事實上卻沒那麼容易。
沉悶的梅雨季,落下的雨滴打溼了車輛的擋風玻璃。今年梅雨季的雨量雖然不多,但看來也不會因此早些結束。
還不到早上九點。東北高速公路在接近東京的地方漸漸出現車潮;到了要接上外環道附近時,甚至變成只能龜速行駛的車陣。看到前方車輛閃起警示燈,只能減速跟在後頭的宮澤,拿起放在杯架上的瓶裝茶,喝了一口。
心情之所以如此陰鬱,不只是因為下雨。
昨晚,宮澤因為一點小事跟兒子大地起了爭執。
大地為了接受埼玉市一家中型機械製造商的面試,要向公司請假,知道此事的宮澤念了他一頓:
「你怎麼都沒說?公司的人手也需要安排,有事請假要先講呀!」
而且一問之下才知道,大地要去應徵的竟然是業務的職缺。想想兒子都二十幾歲了,父母實在不該對他找工作的事有太多意見,但看到他打算找份跟工學院所學完全不相關的工作,還是忍不住挖苦一句:
「難道只要有工作,哪裡都好嗎?」
「總比這年頭還在做足袋的公司好一百倍吧!」
聽到大地的反駁,宮澤再也忍不住地暴怒起來,兩人大吵。
「真拿這小子沒辦法。」
邊嘆氣邊碎念的同時,宮澤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
從本地的大學一畢業,宮澤就進入東京的大型百貨公司——大德百貨工作。父親勸他,與其直接進入家裡的公司,不如先到其它地方磨練一番,於是讓他進入當時已經有生意往來的大德,負責賣場銷售,累積經驗。
在有著形形色色顧客穿梭的百貨公司裡工作,讓宮澤見識到與自幼熟知的足袋製造業截然不同的企業文化。
「當時我是抱著什麼想法工作呢?」
總之,他只記得自己受到很嚴重的文化衝擊。畢竟小鉤屋的業務中,並沒有直接對一般消費者販售這一塊。
即使想著「如果能在那段磨練的時期,學到現在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就好了」,但此刻也只是馬後砲。當然,那時或許因為年輕氣盛的緣故,沒一件事能做好。但宮澤又想:
「回顧自己的人生,曾經嘗試挑戰過什麼嗎?」
答案是「NO」。雖然昨天他同意富島的話,同時也忍不住在緩緩行駛的車內自嘲:
「這年頭,還有哪家公司靠一百年前的縫紉機賺錢的?」◇(待續)
——節錄自《陸王》/ 圓神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