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駱駝行-從台灣到大陸(75)

75 病友
墨爾本 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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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2月2日訊】 75 病友

“改革開放”政策給古老的中國帶來了新鮮空气,但同時也混進來一些歪風邪气。在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同時,另一部分人越來越窮了。兩極分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好人受气,坏人神气”的現象是這個社會潛滋暗長的大毒瘤,有這么一句流行的民謠:

富了投机倒把的,

窮了遵紀守法的,

紅了吹牛拍馬的,

苦了有啥說啥的。

整個社會動蕩不安。到處有車匪路霸,攔路搶劫,鐵路部長竟也因為鐵路事故層出不窮而引咎辭職。

老同學艾思爾來信說,她的女儿小綺決定出國留學,為調換外幣而乘長途汽車,中途所有旅客下車用餐時,司机卻喪心病狂甩掉乘客而將載滿行李財物的汽車偷偷開走,將全部旅客洗劫一空,事后此案竟無人處理。艾思爾夫婦為女儿千辛万苦,几乎傾家蕩產兌換了的几百美金就這樣打了水漂!

上蒼好象發怒了,水災,旱災,蝗災,地震……一樁樁向神州大地襲來。

這是一個天怒人怨的時代!

這一切造成我的精神壓力,使我悶悶不樂地想:這難道就是我追求的“光明未來”嗎?

“离休”批文中說我“積勞成疾”,實際上是郁悶成疾,處在這樣的現實生活中,能不“成疾”嗎?文革結束后,患高血壓、心臟病的人特別多,更有不少人死于各种各樣的癌症。

在又一次例行體檢中,醫生發現我的心臟病加重,同時高血壓引發了眼底出血,漸漸好轉的視力多次下降。為此,我再次住進醫院。

這次我住的是离休干部病房,同室只住兩個病人。

當我和護士走進病房時,已經住在里面的一個病人站起來表示歡迎。他親切友好地向我伸過手來:“歡迎,歡迎!”問了我的姓名后,他又自我介紹說:“我姓劉,大家都喊我老劉。”

這時護士忙向我介紹說:“他就是劉裕民,南京路上好八連的老連長!”

啊!好八連!劉裕民!真是如雷貫耳。在這以前,我在傳媒的宣傳影響下,曾想象過這位英雄連長的形象:身材高大魁梧,虎背熊腰,說話聲音洪亮,能把毛主席著作“老三篇”倒背如流,而且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如今見了面,才知我先前的想象是多么可笑而貧乏。現在我面前的劉裕民升高不過一米七二,略高于我,他舉止大方,態度和善,完全是一個非常平常的人,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久仰,久仰!”我馬上提起三十年前的電影“霓紅燈下的哨兵”,又背出了毛主席為好八連寫的“三字經”:“好八連,天下傳,拒腐蝕,永不沾”……

老劉大笑了,不以為然地說:“什么‘天下傳’,那都是記者瞎扯的。‘拒腐蝕’也沒啥了不起,你想想,剛解放那一陣,解放軍剛進城老百姓那樣熱烈歡迎,簡直都把心掏給你﹐咱又肩負著保衛上海人民的重任,能不好好干嗎?我們八連這樣干了,換了別的連隊,也會這樣干的。如果連長不是我,而是你老駱,你也會和我一樣,毛主席也會寫‘好駱駝,天下傳’的。所以你們以后別再這樣喊了。”

劉裕民是患了心臟病。他很愛清洁,每天都要洗衣服,他不象別人那樣在盥洗室里洗,而是將盆子端到病房里,泡上洗衣粉,撥起悉悉索索的一大盆泡沫,一邊洗一邊同我聊天。有兩次,他順手將我換下來的衣服捎帶著洗了,過后說是“撈錯了”,待洗好后,晒干,疊好,交還我時還說聲“對不起”。

他知道他比我大三歲后,他就毫不客气地以“老大哥”自居起來,把我置于他的保護之下。在我吊鹽水的時候,他關切地攙我上廁所,他一只手攙著我的胳膊,另一只手高高舉著藥水瓶,簡直像一個有經驗的男護士。開飯時他總是替我領飯,飯后,他又替我洗碗筷。后來他吊鹽水時,我當然要學他那樣照料他,而他卻往往堅持說:“我自己來吧,我能行。”當我爭著搶著把洗好的碗筷送到他面前時,他不說“謝謝”,而說:“你這個人,真是的!”語气比說“謝謝”更深情。

在有一次的閑聊中,我知道了他的簡單經歷:他原是山東農村的一個窮孩子,十五歲參加了八路軍,首長問他為啥參軍,他答為了打日本鬼子,然后解放全中國,讓老百姓都有飯吃。首長說:“你是要人民都過上富裕生活,對吧?那么你的名字就叫‘裕民’吧。”他很喜歡這個名字,把它作為奮斗的目標。接著他忽然感慨到:“沒想到南征北戰半輩子,如今全國解放了,全國人民還沒過上富裕生活。鄧小平說要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他自己以身作則,帶領自己的家族先富起來了。”說到這里,他忍不住笑起來,自覺失了口,不再說下去,只是搖頭。一會儿,他又忽想起一件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去年我住院時,小劉護士念了你的文章給我听:‘這里陽光燦爛’。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把這家醫院的老干部病房描寫得像天堂一樣。你知道不,由于你這篇文章,這個病房被評為先進集體,主任醫生被評為個人先進,并且提升為副院長。”我說那是他們的工作成績換來的,不能記在我的功勞簿上。他又說:“那篇文章我听了兩遍。后來我想了又想,他不光是表揚好人好事,更重要的是揭露了社會的黑暗面!”我大吃一惊,睜大眼睛等著他的解釋,只听他說:“‘這里’兩個字很重要,‘這里陽光燦爛’,那么別處呢?別處在刮西北風!你去看看別的病房就知道了,哪有咱們的干部病房這么优越。你再听听,老百姓在罵我們‘連看病也有特權!’文章最后也寫得好,說這個病房是‘屹立在懸崖万丈冰上的一枝報春花’。你知道我听到這句話有多心酸!二十世紀都快過去了,中國如今還是懸崖万丈冰!我希望到下個世紀,這個冰山能夠融化!”我的心狂跳起來,誰說老劉沒有文化?他的文化水平要用心秤來衡量。盡管這樣,他還是為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而感到遺憾。他說他的八連出名后,組織上為了提拔他,送他去學校念書,可他覺得學文化太難,“筆杆的份量比槍杆重”,他拿不動!所以讀到小學畢業的程度就不讀了﹐到現在讀報還困難。他的老婆是小學教師,水平比他高,他很滿意,但是去年她去世了。他有個好儿子,一提起儿子,他就非常興奮,夸儿子忠厚老實,辦事認真,就是不喜歡讀書,不肯上高中,“這可能是受了我的影響”,他說,“我一直對他說,文化很重要,你爸爸就吃了沒文化的虧,到今天才是個團級干部,要是有文化,我早就該當軍長了,嘿,你說,他怎么說?他馬上批判我說:‘爸爸不對!你怎么老想當軍長?要是大家都當軍長,誰當士兵?打仗能缺兵嗎?不管怎么說,不管將來國家怎么發達,總需要沒文化的人干粗活,我只要干粗活,何必讀那么多的書?’你听他說的多么在理。”隨后又說:“以后的事實證明了儿子有道理,改革開放后,中國和外國的交往多起來,需要加強邊防檢查工作,組織上把我調到虹橋机場當檢查站的站長。我經常看到大批大批的高級知識分子往外流,心理真不是滋味!那都是國家的寶貝啊,咱們國家為什么留不住他們呢?好啦,我的儿子不讀高中大學也好,免得以后也往外流。”我說:“知識分子出國也不一定是坏事。我的儿子就到澳大利亞去了。”他又改了口:“是啊,現在有個出國熱潮,問題是要出國的人再回來。對了,你可以找個机會到澳大利亞去看儿子嘛,去的時候,給我來個電話,我可以幫你買机票。我雖說已經离休,可邊防站的人都是我的部下,我要買張机票還是方便的。”

有一次聊天,他說到在擔任八連連長期間曾負責警衛毛主席,好奇心催促我請他講一講關于偉大領袖的事。他只談了一件事:毛澤東每次來上海都住在西郊賓館,那是一處世界一流的豪華賓館,只許住毛主席一個人。有一回江青來了,死皮賴臉要住西郊賓館,市委沒法,只好請宋慶齡幫忙,宋慶齡來了,一下子挽住江青的胳膊,親熱地說:‘哎喲,妹妹來到上海,當然得住在我家,咱們姊妹倆好好聊聊,不然的話,要我怎么向主席交代呀!’就這樣把個妖婆弄走了。“我常在想,毛主席一般都在北京,很少到上海來,那么豪華的賓館就一直空著多浪費呀!關于毛主席,我只能講這一點,其它的不能講。我們警衛人員有工作紀律,我們的責任不但是保衛領袖的人身安全,還要維護領袖的聲望。”這話顯然有些粗心走火,不過我明白,也就不再難為他。他也許發覺走了口,所以又補充一句:“其實不光為領袖,對一般同志也要注意維護別人的尊嚴,不要背地傷害人。”

老劉很喜歡流行歌曲,這使我很感到意外,但他從來不唱,只是听。他自己錄制了不少磁帶,帶到病房來,為怕打擾別人,他都是帶著耳机听,這時他總是仰靠床上,閉目養神,一邊听,還一邊輕輕地打拍子,有時听著听著就打起呼嚕來。有一次我問他:“你這個扛槍的大兵怎么會喜歡上軟綿綿的流行歌曲呢?”他一擺手,笑著答道:“人嘛,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在前線沖鋒的時候,那‘十五的月亮’根本就合不上拍,可如今,你躺在病床上,要是直著嗓子喊‘前進前進前進……’人家不要怀疑你得了精神病?”老劉除了听流行歌曲,有時也隨便听點新聞廣播,不過對此興趣不大,“反正總是那一套‘大好形勢’,報喜不保懮,沒意思。”他這樣評論。可有一回他听到一件很有感触的消息,他關上小收音机,對我說:“老駱啊,剛才廣播里報告美國空軍的參謀長到北京來了。你猜這位參謀長是誰?他不是別人,就是當年在朝鮮被我們的王海擊落被俘的飛行員。他在我們的戰俘營里受到优待。回去后,他們組織上也沒有審查他,反而讓他升官,一直升到空軍參謀長,今天他又到中國來,成了中國空軍的座上客,老敵人王海現在是中國空軍的司令員!老駱啊,人間的變化多么大!你猜我這會儿想到了什么?”

“你想到化敵為友,今后不再打仗了?”

“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想到咱們的志愿軍被俘。他們被俘后受到非人的待遇,拼命爭取遣返,可遣返后一個個被開除軍籍和党籍,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的!不像美國政府那樣,人家那才是真正的愛護人,愛護自己的同志,信任自己的同志,培養自己人!”

“是的,用我們的觀點看,戰死的才是英雄,被俘的總是孬种,這种觀點是極不公道的。”

“我听到一件怪事,老駱,”他激動地站起身,“在朝鮮戰場上,有一團志愿軍作戰非常勇猛,打了不少胜仗,可最后在寒冬季節,我們的后勤工作沒跟上,這個團彈盡糧絕,天又冷,人都快凍僵了,這時全團指戰員傷亡慘重,最后抵擋不住,剩下的人全部被俘,政委姓孫,他在被俘后,組織同志們与敵人斗爭,敵人先后割下了他一只耳朵,又挖掉他的一只眼睛,腿也打斷了一條,最后遣返后卻被自己人誣為‘叛國投敵’!”

“受處分了?”

“處分?才笑話哩!這里的‘抗美援朝’紀念館里居然展出了孫政委英勇犧牲的事跡。當這位孫政委听到這個消息后,他拄著雙拐來到展覽館,看到牆上挂著他的遺像,又听到解說員小姑娘的動人介紹,他气坏了,罵道:‘媽的,你們就知道贊揚死人,對活人卻不當人看待!’說著,揮起他的拐杖一陣亂打,把展覽品砸了的稀里嘩啦。公安人員立即將他扭送精神病院去了……老駱,過去,咱們一向贊揚死人,党總是號召人民學習劉胡蘭,學習黃繼光,董存瑞,都是教人如何死,現在想想,這算是啥教育?看看人家美國,人家是怎樣對待自己的被俘人員的。”

老劉的這些話使我久久不平。

住院四個星期,和劉裕民的友誼達到了難舍難分的時候,醫生通知我可以出院了。老劉則因為發現肝臟有問題而繼續治療。

我出院那天,他換上便服,幫我辦理出院手續,替我領了藥,又送我出院上公共汽車。最后他突然問我:“我忘了問你,你是哪年入的党?”我很覺尷尬,回答說:“我申請入党申請了几十年,到今天還不是個党員,我不夠條件。”我以為他會勸我不要灰心,繼續努力云云。可是想不到他說的是:“沒關系,別懊惱,只要做個正直的人就好,干嗎非入党不可呢?以眼下情況來看,好人不一定入党,入党的也不一定是好人。”

听他這一說,我感到無比的輕松。

半個月后,劉裕民也出院了。我特意到他家看他。我們又山南海北地聊了一陣,還在他家吃了陽春面,這時我已經決定到澳洲看儿子。他一再囑咐我,一旦批准了簽證,就通知他替我買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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