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逝水東流(3)
王庭。
重陽佳節,王庭設宴,席間清冷,百官莫敢言聲,不知誰人下個就死。夜風入庭,人人噤若寒蟬,唯皇甫一人,言笑晏晏,舉杯豪飲,胸懷暢然。
百歲老人上前恭祝:「王上萬壽無疆,國祚永昌。王上萬歲萬萬歲!」
「好!」皇甫讚道,令人重賞。
摘星台上,明月獨掛,皎潔如玉,瑩華四射,不現繁星。
皇甫舉杯,百官同舉,但念:「吾朝千秋萬代,王上萬歲萬萬歲!」四方號角齊鳴,雄壯威嚴,高台禮花齊放,夜幕之中,燦然耀目,繽紛絢爛,誰言不是盛世之象?皇甫意興頗高,便拉著身邊攬月,同飲一杯。
攬月抹乾嘴角,道:「現下,大敵皆除,你之江山也坐穩了,該履行誓言,放我母子離開了吧?!」皇甫笑意盈盈,望著台下群臣,煙花之下,亦現鬧熱,拉住攬月之手,眼神睥睨,微微一笑,道:「孤坐擁萬里江山,君王身側,若無人相伴,豈不孤單?」
攬月一怔,凝望之間,滾落珠淚一滴。皇甫甩開攬月之手,再與朝臣共飲明月。
清淚不可抑制,簌簌而落,攬月望著眼前之人,竟不知何時變得如此陌生,如此教人看不清楚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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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盡,人走茶涼,宮牆冰冷,依舊如常。
皇甫裹著披風,穿廊過橋,背影孑然,孤寂落寞。竹林若隱若現,冷碑寂寂無語。秋風寒瑟瑟,誰知故人心。
朱公公令人擺放香案茶果,退至遠處,靜候旨意。
睥睨之眼,環視眼前,五處墓碑:納蘭德容、郭絡羅、鐸克齊、納蘭庭芳、鐸克齊宛月,無語垂淚,一位一位,上香三柱——忠臣良將、啟蒙導師、兄弟愛人——全然離去,化作孤墳,冷然無語。
蕭蕭竹林,夜涼如水,寂寂秋意,可聞心聲。皇甫立於納蘭碑前,執壺之手,顫抖不已,斟了一杯,灑於黃土:「你說,一步一步,比較容易接受,孤聽入心。可知誰人派步沙塵,告知你爹親死亡真相,是孤……誰人告知你玄蠱心毒真相,是孤……誰人交地圖於永延,引你看清萬人坑真相,還是……孤。但是,緣何你卻還是沒能接受,欺騙了孤……」獨飲一杯,酒入心懷,苦澀難當;再斟一杯,敬灑於地。
「宛月擔憂你之安危,扮作王后來見孤。」輕笑一聲:「可知,即便面目神似,卻仍舊判若兩人,教孤一眼看穿。孤對她說,過了這一關,才算真忠臣。可是……為何,最後一關,納蘭你、沒能遂孤心願……」苦酒入喉,烈烈生痛,低低嗚咽,面目染悲:「孤知道,你斷不可能為一女子,輕身捨命。呵,納蘭,你是對孤失望了……」執壺傾倒,長絲落地,非是清酒,卻是憂思,欲斷難斷,欲休又起。淚眼婆娑,殤情如舊:「究竟,是孤太不了解你,還是你太不了解孤……」酒柱終斷,人世終盡——不得不承認,世間終究沒有無盡永恆。
皇甫和衣離去,背影闌珊,形單影隻,漠然吟道: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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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
昭雪倚靠床頭,天色漸暗,淒淒暗夜,長淚難息。忽見芳華一瞬,夜空一片燦爛,轉而成空,靜夜愈發黯然。
點起小燭,望見桌上瑤琴旁邊,長頸瓷瓶,插著數支茱萸,方知今日又重陽。
就琴而坐,愁倚秋霜,十指相撫,琴弦依舊,情思無處寄放:「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2]」
十指撥弦,《滿庭芳》再現。花開竟放,一室芬芳。昭雪眼神澄淨,纖纖楊柳,君子如玉,憶復初見。
清曲逝夜,沉夢無魘。
清晨,朝陽初升,燦然耀目;街市甦醒,人群熙攘。
昭雪打開房門,抱琴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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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寢殿。
皇甫不請自入。攬月收緊臂彎,只怕王兒再被奪走。隨行公公放下數個禮盒,闔門退出。
「這是……孤送給你的禮物……」皇甫道。
「什麼?」攬月一驚,眼神戒備。
皇甫眼神如刃:「禮物,你不去看看麼?」攬月莫敢不從,小心翼翼將王兒放入搖籃,走近禮盒,打將開來,見是一件衣服,地上跪著個人:「奴婢……奴婢侍候娘娘梳妝……」
「你是……」但見其人,攬月一頓。
「你不試試麼?」皇甫冷道。
攬月退於帳後,丫鬟服飾,半盞茶的功夫,走將出來。皇甫抬眼一望,心下一怔。攬月眉心緊蹙,道:「你看清楚了罷,故人衣服,穿之不詳,本宮要換下了。」便欲回轉,卻聽皇甫喝道:「過來。」
攬月置若罔聞,皇甫又是一喝,藍纓跪地求饒,抖如篩糠。
攬月心下恨著,走至皇甫身邊。皇甫指著桌上一本詩冊:「念。」
攬月拿起書冊,翻將開來,兩字映入眼簾,卻是「宛月」,心下一驚,放下書冊,道:「王上,這是要誅心麼?」
皇甫忍下盛怒,吐出一字:「念!」
攬月怒然起身,詩冊往地上一摔,喝道:「便是穿她的衣服,念她的詩冊,攬月也不可能變作是她!」
皇甫獨飲冷茶,眼神如刃:「你到底,念是不念!」
攬月雙目含淚,手扶心口,泣道:「一個人,怎可能失去自己神識,變作另一人,豈非誅心哉?!
「孤已誅心天下,何妨你一人乎!」皇甫怒然起身,喝道。
攬月雙手捂口,連連退步,驚恐之間,清淚難止,哭吼道:「武平王未遂你之意志,淪作惡魔,便殺其乎?!」
皇甫一怔,身形一晃,不敢迎其雙眼,扼腕弱音:「孤……只是讓你念……」
恐懼常伴身側,形影不離,攬月早已逼近瘋狂邊緣,現下又著故人衣飾,被逼放棄自主意識,扮作他人,登時雙手捉住髮髻,喝道:「宛月死了!小月兒……死了!你為何不敢承認……為何……呃……」話音未落,喉嚨被鐵腕扼住,倒於桌上,眼神驚恐,雙手亂抓,口中卻是一絲呼救也說不出。
藍纓大駭,暈死過去。
皇甫之手,愈收愈緊:「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說呀……」
攬月氣息漸無,面現青色,將死之際,只聞一聲嬰啼,劃破長空,擊散惡意。皇甫神識復歸,眼見手下之人,緣何與宛月神似?登時心中大駭,脫手躍後,倚靠廊柱方定。攬月咳嗽不止,自桌上滑下,重重喘息,但聞嬰兒啼哭,勉力向著搖籃爬去,輕輕抱入懷中,眼中無限憐惜。回首之間,皇甫早已逃離得無影無蹤。
「帶走王兒,打入冷宮,永世不見!」一聲冰冷,天倫破碎,朱公公進屋,奪走王子;攬月驚呼一聲,倒地如死。
「公公,現下怎辦?」一眾太監、宮女皆傻眼。
朱公公嘆息一聲:「先行打入冷宮,再叫太醫去看。」
「是。」眾人離去。
朱公公抱著王子,追隨皇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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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
玉林奉王令,令神機營騎兵圍捕叛軍。行了五里,但見西山晴雪湖,途徑故地,神色哀傷,落下馬來,走至湖畔。日光爍爍,心底冰寒。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3]
玉林撫著一塊石碑,清淚默默,三世之情,豈可或忘。
是日,玉林奉王令圍剿京郊叛軍,哈爾奇得連雲飛指引,長驅直入,神兵天降。叛軍驚慌之際,四下逃竄,玉林率兵圍追堵截,掃滅殘眾。
大勝之際,豈料林中一雙冷眼,淚光閃閃,凝望自己。
「誰!」玉林大喝,柔石劍應聲而出,其人雙刀擋格——最忘不了,便是她之眼神,驚恐之中猶帶一絲期盼——怎奈自己心神遭攝,竟連歷劫生死之愛妻,也認不出來——長劍過身,不僅不退,反而迎其鋒芒,雙手持面,眼中晶瑩:「玉林……你醒一醒,我是笑笑,你不認得我了麼?」心思絕望之際,珠淚滾落,聲聲哀求,句句呼喚:「玉林,你醒一醒……好不好……求你、求你了……」
竟不知自己為何,雖不認得眼前人,心卻痛如刀割。腦中慌亂,一時誅滅叛軍,一時曾經情誼——眼見其無力支撐,眼中疑惑,心中遺憾,交織成訣別一語:「感君一回顧,思君朝與暮。[4]」悽然一別,憾恨無絕。
真情衝破之桎梏,玉林長嘯一聲,心毒終解。神識記憶回復腦海,但見眼前之人,正是結髮愛妻,身軀漸趨冰冷,罪魁長劍竟握自己手中。登時心神狂亂,發足而奔,前不見郎中,後不見大夫,玉林痛悔至極,跪地長喝,秋雨陣陣,下了一日一夜,終於明白,生命已逝,再不可追回。
哀思復歸,惱恨於己。玉林大喝一聲,頭盔砸在地上,涼風習習,吹散額頭汗滴,漸自終醒,回身上馬:「回城!」
「啊?」監軍傻眼:「統領,咱們是要去剿滅叛軍的呀!」
「你是哪裡冒出來的,竟敢指揮我?」玉林持劍指問。
尚雍斜睨,道:「吃裡扒外的東西,竟然投靠了孫嚴芳。」
「啊?」監軍大驚。
「那還留著幹什麼?!」玉林喝道。
「得令!」尚雍刀起,監軍頭落。
「回城!」玉林大喝一聲,戰馬霍霍,回轉京師。
重陽節,京中廟會,人頭攢動。人群之中,但見一人,全身素衣,頭戴白花,手抱瑤琴,默默走將前來,於一株柳樹之下,坐於茶攤長凳,放琴桌上。神思恍惚,彈奏起來。老闆見有人彈琴,多有客人來聽,也不上前驅趕,便叫其彈著。
茶攤之中,琴音裊裊。忽地,幾人落淚、幾人驚懼,大都默默無聞,似從未聽過,幾個小兒圍著,聽得曲音入神。昭雪獨自彈奏,仿若無人,自醉其間,眉宇凝然。
人群之中,紅纓菜籃墜下,散落一地,不可置信之間,已然淚眼婆娑。回身發足便奔,至京城一處隱蔽宅院,敲門三下、兩下、又三下。木門應聲而開:「這麼快便回來了?」瑾兒道。
「急事,跟莫大哥說話。」紅纓奔至院內,莫少飛正在練功,但見其神色匆匆,皺眉道:「可是有了福晉下落?」
「嗯,找到了。」紅纓一抹眼淚,道:「側福晉現在廟會彈琴。」
「便是彈琴,有何緊張?」瑾兒皺眉不解。
紅纓咽下眼淚,道:「側福晉彈的是《滿庭芳》。」
「啊!」二人皆驚。
莫少飛道:「我去救人!」起步欲行,卻遭瑾兒攔路:「莫大哥,咱們好容易逃出虎口,有的片刻安寧日子,緣何再要管閒事?」
紅纓怒道:「真箇自私耶!側福晉孤身一人,此時落難,豈能見死不救!」
莫少飛沉眉一思,道:「你二人也莫耽擱。原本打算尋得福晉與側福晉之後,再行離京。現下看來,京城局勢已是千鈞一髮。你倆收拾細軟,即刻出京。到得承德,尋到一戶姓陸的採茶商人,先行住下,我隨後便與爾等會合。」發號施令完畢,莫少飛提刀便走,忽地想起什麼,轉身道:「嚴大人慘死,王爺屍骨未寒。你二人應相互照顧,莫再拌嘴!」說罷離開。
二人對視,皆是失主漂泊之人,抱頭痛哭一陣,換作男裝,先行出城。
莫少飛頭戴斗笠,急步而行,到得廟會之處,見得柳樹下、茶攤旁,果然有一女子,全身夫孝,當眾奏曲,登時心下一慟:「豈料側福晉是如此重情義之人,未回轉哈爾奇府上,卻在當街,為王爺帶孝守靈。」但聞其人所彈,果然是《滿庭芳》,心下又不解。方要提步上前,忽見一夥兒官兵來到,為首之人,正是孫嚴芳。其人已被提拔為刑部尚書,飛揚跋扈,招搖過市,聽聞有人膽大包天,竟敢當街彈奏禁曲,遂親自提馬來看。
「這……不是鶴亭書院的漏網之魚麼?」孫嚴芳戲謔一聲,道:「果然禁曲之人皆是彈奏得腦袋壞了,就怕本尚書找不到,自投羅網啊!哈哈!」大笑之際。昭雪已奏曲十餘遍,百姓皆得耳聞,看著熱鬧。
昭雪歇了十指,琴聲暫停。
孫嚴芳嘲笑道:「既是如此,那便走吧。」但有衙役上前,孫嚴芳皺眉晃晃馬鞭,道:「退後、退後。人家是書齋小姐,咱們是朝廷之人,動起手來,有失斯文。待回了刑部,關起門再來好好收拾。昭小姐,哦不,該當是側福晉,您老人家請吧。」說話間,狂笑不止。
昭雪眼神冷厲,生死早已看穿,置之度外,起身看向孫嚴芳:「我有話說。」
孫嚴芳嘲笑道:「本尚書大發慈悲,什麼話說完快走!」
昭雪抱琴於前,睜著雙眼,清淚簌簌,但向百姓道:「此曲便是《滿庭芳》,眾位鄉親聽見,可覺是……」
「封口!」孫嚴芳大喝,想不到這小妮子膽大包天,正是個不要命的,自己險些大意,讓其趁機蠱惑人心。眾衙役一哄而上,伸手抓人,豈料劍氣過處,數十隻手,皆被劃破,登時大駭。定睛一看,只見昭雪身前,立著一人,正是莫少飛。
孫嚴芳大怒:「私放人犯,莫少飛納命來!」此話一出,眾兵一哄而上,怎奈悍勇如莫少飛,正是無人可越雷池。
昭雪心思惘然,抱琴大喝:「眾位鄉親既聽,可如朝廷所言乎?!豈非清音雅樂乎!《滿庭芳》無罪矣!朝廷誹謗清音,屠戮萬人,實乃千古奇冤!實乃千古奇冤!」
孫嚴芳氣急敗壞,眉毛鬍鬚皆得乍起:「閉嘴!閉嘴!」環顧四周,但見百姓皆怒目而視,身下之馬畏縮不前,孫嚴芳心下一驚,想來當日刑部之前民變之事,登時大驚,丟下一眾捕快,打馬逃離。(待續)
[1] 語出:唐·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2] 語出:宋·李清照《醉花陰》
[3] 語出:唐·王維《山居秋瞑》
[4] 語出:樂府《古相思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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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