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年之競(2)
侯門。
夜涼如水,秋風襲人。林間深處,幽靜異常,夜洋盯著一封冰冷棺木,已有兩個時辰。
「門主……」仇紅頂面現疑惑。
夜洋回神道:「入殮。」轉身之間,環佩叮咚,拂袖離去。
竹寨環繞深潭而建,龍溪飛瀑,月光之下,如絲綢錦緞,水聲潺潺。夜洋立於溪水竹樓之上,遙望銀瀑如梭,一如時間不可復,舊人不可追。
丁紅鴆步入竹樓,道:「門主,毒姥姥得勝告捷,請求增援,一舉拿下江南。」夜洋不語,揮了揮手,丁紅鴆不解,仇紅頂道:「毒姥姥智計超群,想必自會解決。」說罷,與丁紅鴆一同退出竹樓。山間小路,劍娉婷迎面走來。二人連忙立定拱手:「夫人。」劍娉婷答應一聲,逕自入竹樓之中。
「你不是最恨他的麼?為何其人死了,你不欣喜,卻在此傷神。」劍娉婷道。
夜洋嘆了口氣,回身坐定,看著她道:「嚴佳人還活著,你不去找她報仇麼?」劍娉婷搖了搖頭。夜洋道:「飛劍門已在侯門控制之下,又或者,你想我將其親自捉來,與你報仇。」劍娉婷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報仇了。」
「噢?為何?」夜洋面現疑惑。
劍娉婷道:「你受傷這些時日,我想了很多,也偷偷回去飛劍門看過。」
「我知道。」夜洋道。
劍娉婷道:「爹爹頭髮全白了,一個人在秋風中站著……好生孤獨……」回身看向銀色瀑布,道:「我曾想,如果你當真傷重不治,我從今以後,也便似爹爹一般,孤苦伶仃。」
「你不會的。」夜洋道,「因為,我不會死。」
銀瀑急流,衝下數朵鮮花,奼紫嫣紅;溪流潺潺,水流送花,打著轉兒。劍娉婷依靠欄杆,望著曲水流花,一時看得呆了,脫口道:「這是什麼花,真好看。」
夜洋道:「這是上游漂下來的山茶花。」
「山茶花?」劍娉婷自語道。
夜洋道:「關於這種花,還有一個傳說。你想不想聽。」劍娉婷點了點頭,夜洋續道:「這個竹樓叫做織繡吊腳樓,你所倚的曲欄叫做美人靠。從前,有一個本族的男子,路過龍溪香水潭,看見水中茶花,甚為美麗,一如美人,便修建了這座竹樓,憑欄望水。後來,他娶妻生子,數年之後,故地重遊。忽然看見竹樓之中,一個女子倚欄作靠,手持絲線,繡著一張雲錦,頭戴白茶花,貞雅淑潔,嫻靜沉眉。」
「他不敢打擾,靜靜看著,女子錦心繡手,於絲緞之上,開出一朵一朵山茶花。日頭西沉,她收起錦緞絲線,走入山林之中,消失不見。」夜洋續道:「男子追之不及,甚為遺憾。此後一連數日,他流連竹樓,卻再也不見其人,終於失意離去。
此後過了半月,那個女子便又出現,依舊持絲繡錦。原來她是見此有人,不敢打擾,遂一連消失多日。但是,男子其實也未離開,二人遂得相見。相談之下,方才知曉,原來女子住在山上,祖上栽培茶花十畝,順得溪流而下,香染潭水。」
「後來呢?」劍娉婷問道。
夜洋道:「後來,男子叩見茶農雙親,娶得女子歸家,納之為妾。兩人情深意篤,相約至死不離。」話到此處,突然喉頭哽咽,惹得娉婷續問:「方才所言男子已然娶妻生子,為何還來糾纏茶花女子?」夜洋嘆了口氣:「此後不久,她也有個兒子,更惹得主母不快,貶作下人,百般虐待。」
劍娉婷一驚,道:「怎會如此?他的相公呢?不是相約至死不離?」
「其實,男子忙於族中之事,早就忘記她了。」夜洋道:「可是,女子還是心懷希望,撫養兒子長大,並讓他以父親為榜樣,成為他一樣的人物。直至她的兒子六歲那年,他的父親在一次戰禍之中死亡,按照族規,長子繼位,妻妾殉葬。」
「啊——」劍娉婷驚呼一聲,道:「那後來如何?」
夜洋道:「主母不願就死,終於想起父親還有一個妾室。」冷笑一聲,道:「只有在殉葬的時候,母親才被想起是父親的妻子。」
「那母親定是不願就死的,更何況孩子只有六歲。」劍娉婷道。
「呵——」夜洋苦笑一聲,道:「你錯了。雖然父親負心薄倖,然而母親卻謹守當初鴛盟,生死相隨。」
「啊?」劍娉婷張大嘴巴,不可置信。夜洋起身走至竹樓近水之處,道:「她便是在這裡,一個人抱著巨石,沉湖而亡,至死無尤。」
銀瀑流淌千年,茶花依舊清香,人卻早已消逝湖底,徒留故事流傳於後。劍娉婷出神之間,口中吟到:「依依脈脈兩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月不長圓花易落,一生惆悵為伊多。[1]」語聲哽咽,落下兩滴淚來。
夜洋回身道:「後來,那個孩子,奮發圖強,發誓要奪得侯門權位,為死去的母親,討回公道。」
劍娉婷嘴角一牽,道:「或許,她已經不在乎了吧。能與心愛之人,至死相隨,心願已遂。」
夜洋扼腕欲斷,道:「那個孩子雖跟著下人長大,心中卻懷有大志,要繼承父志,完成未竟功業,重返中原武林。」
劍娉婷皺眉道:「可是,他連母親也失去了,如何達成這個心願。而且,武林之中打打殺殺,也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呀。」
夜洋輕笑一聲,道:「是啊。」幸得侯門毒首沈無常,念在他自幼父母雙亡,多加督導,令其能可長大成人,平安無虞。」 隨即眉頭深鎖,道:「可是在他十六歲那年,眉清目秀,長相越發像其母親,雖是下人,也引得族人之注意。」
「所以,族人終於想起他是掌門的兒子了,該當禮遇再三。」劍娉婷道。
「你真是單純。」夜洋冷笑一聲,道:「最先感到不安的便是主母。論資排輩,當年最該殉葬的,實是其人;然則卻因其不願就死,逼得其母沉湖。所以,他便多次派出殺手,想要了結那人的小命。」
「啊——」劍娉婷手扶心口,道:「那、那個孩子後來怎樣了?」
夜洋道:「侯門之中的爾虞我詐,讓那個孩子六歲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童年。十年苟活,終究沒有白費,為了活命他也培植了自己的勢力。非但如此,而且還在那年其母殉葬之日,親手下毒鴆殺了主母。」
「啊——」劍娉婷嚇得一哆嗦,口中喃喃:「這……未免太狠毒了。」夜洋恨道:「主母對其母子的折磨,要比此狠毒百倍之多。」眼神忽地黯然,道:「可是,由於毒術不精,報仇心切,很快被族裡的長老發現是其所為。」
「那怎麼辦?」劍娉婷揪心不已。
夜洋道:「於是,當夜便處以火刑,直至痛苦不堪,面目全非。幸而,其人早先培植之人,冒死在火場動了手腳,因此未有被燒死。大火整整燒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下起了大雨。族裡長老一改常態,說其大難不死,必有神靈護佑,因此施藥救援。但是此後,他便失去從前樣貌,變得面目可憎,人見人怕。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決心向族人復仇。」
「復仇……」劍娉婷語聲顫抖,道:「便是如對其主母一般麼?」
夜洋忿道:「若沒有族人之附和,主母豈敢一手遮天。所以,他們都該死,每一個。」
「啊——」劍娉婷見其神態,甚為可怖,連退三步,倒坐美人靠上。
默然良久,良久默然。
劍娉婷小聲兒探問:「那他後來,成功了麼?」
夜洋盯著流水落花看了一陣,續道:「後來,主母之子為稱霸武林,血洗江湖求得天衣。」
「天、天衣……」聽聞至此,劍娉婷心下終於可以確定。
夜洋道:「他身著天衣,一夜消失。侯門失主,一時大亂。毒首沈無常欲請夫人代行其職;然而此時,我暗中培養的勢力也已經成熟。因此,侯門陷入了長達三年的權力爭奪。」
「三年之後。夜海依舊沒有音訊,我便以妻妾殉葬之俗,逼死夜海夫人……」言至此處,夜洋話頭一頓。劍娉婷心下一驚,嘆道:「何苦歷史重演,將自己之痛苦重加於他人之身?」
「斬草究要除根。」 夜洋負手道。
「那,其他的族中長老呢?」劍娉婷道。
夜洋冷笑一聲,道:「他們既然要表現忠心,本座怎能不給他們機會。所有夜海之時的族中長老,一併殉葬舊主。」
「啊——」劍娉婷雙手捂口,不敢再言出聲兒。
夜洋朗然而笑,道:「現在的侯門,已經稱霸武林。父親沒有做到的,大哥沒有做到的,我做到了。」回身之間,見到劍娉婷淚流滿面,心下不快:「你哭什麼?」劍娉婷抹乾眼淚,走近香水潭邊,屈身撈起一只白山茶花,捧至夜洋面前,口中只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夜洋拈指取花,戴於劍娉婷耳邊,道:「父母之事,我再不會令其重演。」
秋夜風涼,潭水深深,二人相互依偎,冰冷人世,終得一人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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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林宗。
景陽回返,仙苑佳景依舊,故人已逝,觸目淒涼。一言不發,親自走至鼓樓,敲鐘三聲,立於花庭柳樹之下。日升月落,月落日升,一日一夜。夜梟悽厲,晨山鳥語,未有一人出來,景陽嘆了口氣,走入中堂,拉下白布,現出排位,正是「趙啟」二字。
「趙師哥他……」
「他不會回來了。」景陽道,語聲冰冷,痛不及悲。昭雪亦上香三柱。景陽道:「今後,你便住在長居閣罷。《滿庭芳》心法熟記,日後自有用處。」景陽囑咐兩句,提步欲行,卻被叫做:「師父去哪裡?」
景陽也不回身,道:「我離開數日,光宗也該知曉了,特去請罪。」
「師父,保重……」昭雪跪地送別,景陽獨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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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
話說自景陽閉關,已有七七四十九日。小童所送飯菜,紋絲不動,已有七日,心下慌張,連忙稟報言畢盡。言畢盡心下不妙,前往山腰小閣查看,門窗緊閉,情急之下,窗紙捻了個窟窿,果然看到景陽人在此地,盤坐練功。對著小童擺了擺手,示意無礙。正準備上山,忽道一聲:「啊呀!」回身推門而入。
眼見屋內空空無人,只有一幅景陽畫像,小童登時大惑不解:「方才明明看到有人。」
二人大驚之際,畫像突然起火,付之一炬。言畢盡氣得跳腳:「景陽!景陽!可害苦我也!」說罷,回轉山上,寫告罪書信一封,令人火速送達瓊林。
話說景陽本欲上光宗請罪,沿路看見兩伙江湖人士交鋒,一方乃是侯門,另一方皆身穿黑衣,面覆黑紗。侯門被殺得技拙,遂又放毒。景陽眉心一皺,毒氣盡收掌中,飄然之間落於地上。侯門眾人登時嚇得半死,還以為遇到鬼了,拔腿便逃。
待人走後,一個黑衣人走上前來,該是首領。景陽剛要拱手,卻見其人「撲通」一聲跪地,黑紗拉下面來,竟是刀器,雙手舉刀:「刀某黑白不分,害先生險些喪命,今天又蒙救命之恩,刀器任先生處置。」
景陽亦嚇了一跳,想起前事,追殺人群之中,好像是有劍器,登時屈身相扶,道:「刀門主不可如此。前事已過,不值一提。」刀器一抹眼睛,道:「侯門作惡多端,北方義士組建討賊聯盟,劍聖也加入為尊,先生不如隨刀某同去,一道除惡。」
景陽不解,道:「劍聖為何在此出現?」
刀器道:「皇甫逃亡,不知所蹤。豈料王城突生變數,玄沙國舊臣步沙塵、胡姬死而復生,更有天下第一富商金山,也是玄沙國的人,他們籌謀許久,一眾朝臣早已為其籠絡、控制。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實在惱煞人也!」
「什麼!」景陽大驚,千算萬算,日防夜防,豈料玄沙國竟然趁隙坐大。刀器見其神色有異,道:「先生未聽聞此事麼?」皺眉續道:「這個玄沙國也不知什麼來歷,連橫行一時的侯門也甘心拜於臣下。現下,江湖、王庭皆為其所占領,大有一統天下之勢。」
「啊——」景陽驚呼一聲,恍然之間,竟然氣急攻心,噴出一口血來,怒道:「景陽啊景陽,當真貽誤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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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林宗。
秋菊傲霜,楓紅漫山。
昭雪閒來無事,獨坐撫琴,聊解相思。一曲已畢,院中菊花金台,幽蘭溪谷,桂花香畔,海棠別苑,茶花小徑,皆花開競放,秋意不涼。
此間菊花清雅高潔,比之武平王府,獨添一絲隱士況味。昭雪看得入神,心中煩惱全無,起身就近,雙手捧著墜枝花頭,口中喃喃:「花開滿庭,庭芳你看見了麼?」嘴角一牽,清淚已落。
「小姐近來可好?」身後一個老婦聲音。
昭雪嚇了一跳,回身之間,看見一個黑衣老嫗,熟悉面孔,登時脫口:「你……」
老婦道:「侯門一別,小姐可還記得老身?」
昭雪點了點頭,道:「記得,你怎會出現在此?」
老婦跪地之間,忽地花園之中,不知何處又落下三人:一個胖子、一個女子、一個劍客,皆跪地道:「恭請公主,就任大統。」
「什麼?」昭雪被這陣勢嚇著,連連退步:「你說什麼,我聽不懂……」退至無處可退,腳下一滑,落於池塘之中,生死不知。
景陽回返之時,十里開外,便見到遠山濃煙滾滾。輕功越步,便至其前,驚覺有人引火燒山,聖林宗付之一炬。(待續)
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