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紳士

作者:亞莫爾·托歐斯(美國) 譯者:李靜宜
莫斯科日落全景。(Fotolia)
font print 人氣: 152
【字號】    
   標籤: tags: , , ,

1922年,紅色政權席捲蘇聯。一位帝俄時期的青年貴族,被迫在莫斯科一家豪華飯店度過餘生。他以紳士風度對抗遭囚禁的命運,用品味緬懷過往的美好,在劇變的時代,成為最不自由也最幸運的人。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伯爵出席內政人民委員部緊急委員會】

主席:V·A·伊格納托夫同志、

M·S·薩柯夫斯基同志、

A·N·柯薩瑞夫同志

檢察官:A·Y·維辛斯基

維辛斯基檢察官:請說出你的名字。

羅斯托夫: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伯爵,獲授聖安德魯勳章,為馬會會員與宮廷成員。

維辛斯基:你的這些頭銜對其他人一點用處都沒有。但為了紀錄所需,請問你是不是一八八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出生於聖彼得堡的亞歷山大·羅斯托夫?

羅斯托夫:是的。

維辛斯基:在我們正式開始之前,我必須說,我從沒看過誰身上的外套有這麼多顆鈕扣的。

羅斯托夫:謝謝你。

維辛斯基:這並不是讚美。

羅斯托夫:那麼,為了捍衛我的榮譽,我要求決鬥。

(笑聲)

伊格納托夫部長:旁聽席請安靜。

維辛斯基:你目前的住址是?

羅斯托夫:莫斯科大都會飯店三一七號套房。

維辛斯基:你住在那裡多久了?

羅斯托夫:我從一九一八年九月五日開始住在那裡。快四年了。

維辛斯基:你的工作是?

羅斯托夫:紳士哪裡需要工作。

維辛斯基:很好。那你是怎麼打發時間的?

羅斯托夫:吃飯、討論、看書、思考。一般的瑣事。

維辛斯基:你也寫詩?

羅斯托夫:我是能寫點東西。

維辛斯基:(拿起一本小冊子),你是一九一三年的這首長詩《如今安在?》的作者?

羅斯托夫:大家都認為是我寫的。

維辛斯基:你為什麼寫這首詩?

羅斯托夫:這首詩需要我把它寫出來。某天早上,我坐在某張書桌前面,這首詩就這樣來到我腦海裡,要求我把它寫出來。

維辛斯基:確切的地點是在哪裡?

羅斯托夫:在埃鐸豪爾的南廳。

維辛斯基:埃鐸豪爾?

羅斯托夫:是羅斯托夫家族在下諾夫高羅德的宅邸。

維辛斯基:噢!是啊!沒錯。好地方。但是讓我們把焦點轉回到你的詩。這首詩寫於一九○五年革命失敗之後士氣消沉的時期,很多人認為是在鼓動民眾採取行動。你同意這個論點嗎?

羅斯托夫:所有的詩都是在鼓動採取行動。

維辛斯基:(查看他的筆記)隔年的春天,你離開俄國,前往巴黎……

羅斯托夫:我記得那時好像蘋果花正盛開。嗯,沒錯,應該是春天。

維辛斯基:正確來說,是五月十六日。我們了解你自我放逐的原因,甚至也有點同情你為情勢所迫,不得不離開。但我們更關心的是你在一九一八年回來。我們不禁好奇,你是否回來參與武裝行動,如果是的話,你是贊成或反對革命?

羅斯托夫:關於這一點,恐怕我參與武裝行動的日子早就過去了。

維辛斯基:那你為什麼回來?

羅斯托夫:我懷念這裡的天氣。

(笑聲)

維辛斯基:羅斯托夫伯爵,你似乎不理解這是個嚴肅的場所,也不尊重在你面前的這幾位同志。

羅斯托夫:皇后在世的時候也經常這麼說我。

伊格納托夫:維辛斯基檢察官,我是不是可以……

維辛斯基:伊格納托夫部長,您請說。

伊格納托夫:羅斯托夫伯爵,我確信旁聽席有很多人會意外於你竟然這麼有魅力。但是我一點都不意外。歷史證明,魅力是有閒階級追求的最終目標。讓我覺得意外的是,寫出這首詩的詩人,竟然會變得這麼胸無大志。

羅斯托夫:我從小就以為,凡人該追求什麼目標,只有上帝知道。

伊格納托夫:是啊!對你來說,這真是個方便的藉口。

(委員會退席十二分鐘)

伊格納托夫: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聽完你所做的證詞之後,我們只能認為,當初滿腔熱血,寫出長詩《如今安在?》的那個人,已經被自己的階級永遠腐化了,對自己曾經追求的理想造成莫大威脅。基於上述理由,我們樂於把你從這裡拖出去槍斃。但是,黨內高階同志視你為革命謀劃階段的英雄。因此,本委員會的裁決是,你應當回到你所喜歡的那間飯店。但請別會錯意:你只要再踏出大都會飯店一步,馬上就會被槍決。下一案。

【簽名】

V·A·伊格納托夫

M·S·薩柯夫斯基

A·N·柯薩瑞夫

一九二二年

大使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點半,亞歷山大·伊里奇·羅斯托夫伯爵在衛隊陪同下,穿過克里姆林宮大門,踏進紅場。陽光燦爛,空氣涼爽。伯爵挺起雙肩,繼續邁著大步,像剛離開泳池的泳者那樣深吸一口空氣。天空澄藍得像聖巴索大教堂的彩繪穹頂。粉紅、綠色、金色在陽光裡閃閃發亮,彷彿宗教的唯一目的就是取悅聖神、聖父與聖子。就連在國營百貨公司櫥窗前交談的布爾什維克女孩,似乎都因為春季即將消逝而特別打扮一番。

「哈囉,老好人!」伯爵喊著廣場邊上的費奧德:「今年的黑莓比較早上市喔!」

伯爵沒讓這嚇了一跳的水果販子有機會回答,就踩著輕快的步伐繼續前行,上了蠟的鬍子伸展如海鷗雙翼。經過復活門,他轉身背對紫丁香盛放的亞歷山大花園,走向劇院廣場。大都會飯店就堂堂矗立在此。走到大門口,伯爵對值下午班的門僮帕維爾眨眨眼,轉過身,對跟在背後的兩名士兵伸出手。

「謝謝兩位送我安全抵達。我應該不再需要你們的協助了。」

這兩個揹著槍帶的年輕士兵,必須從帽子底下抬起頭,才能迎上伯爵的目光。因為伯爵承襲了羅斯托夫家族長達十代的遺傳,身材高大,身高超過一百九十公分。

「繼續走」,看起來比較凶狠的那個說,手握著步槍槍托,「我們要看著你進房間。」

在大廳裡,伯爵對著同樣臨危不亂的亞卡迪(他負責櫃臺)和甜美的瓦倫蒂娜(她正在撢長沙發)揮手。儘管伯爵打招呼的方式和過去上百次一樣,但兩人都只瞪大眼睛看他。那個模樣,就像看見有人來參加晚宴,卻忘了穿褲子似的。

有個特別喜歡黃顏色的女孩坐在她最愛的大廳椅子上看雜誌,伯爵從她身邊走過之後,突然在棕櫚盆栽前停下腳步,對押送他的士兵說:

「兩位想搭電梯或走樓梯?」

兩個士兵面面相覷,轉頭看伯爵,然後又看著彼此,顯然無法拿定主意。

伯爵心想,這兩個士兵連怎麼上樓都下不了決定,上了戰場可怎麼打仗?

「爬樓梯。」

他替他們決定,然後一步兩階地往上爬,這是他從唸書時就養成的習慣。

到了三樓,伯爵穿過鋪紅地毯的走廊,到他的套房,裡頭有臥房、浴室、餐廳和大客廳。客廳有八呎的大窗戶,可以俯瞰劇院廣場上的菩提樹。敞開的房門前站著警衛隊隊長,旁邊是飯店的服務生帕夏和派特亞。這兩個年輕人一臉尷尬,顯然很不喜歡被指派的任務。伯爵對隊長說:

「這是怎麼回事,隊長?」

這個問題似乎讓隊長微感驚訝,但他訓練有素,處變不驚。

「我是來帶你去你的住處。」

「這裡就是我的住處啊!」

隊長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回答說:「恐怕不再是了。」

隊長留下帕夏和派特亞,帶著伯爵和兩名士兵走向一道員工樓梯。樓梯躲在旅館正中央,一扇隱密的梯門後面。昏暗的樓梯宛如塔樓,每隔五階就一個急轉彎。往上轉過三個樓梯平臺之後,到了一道門,穿出去是一條窄仄的走廊,兩旁有一間浴室和六間臥房,讓人想起往昔修道院苦行僧的小房間。這個閣樓原本是用來安置大都會飯店貴客的貼身男僕與女傭的,但帶僕人旅行的方式既已過時,這些沒人用的房間,就拿來應付偶爾可能出現的緊急狀況,也用來堆廢棄品、破損的家具和各式各樣的零碎雜物。

今天稍早,最靠近樓梯間的房間已經清空,現在裡面只有一張鑄鐵床,一只三腳抽屜櫃,和累積了整整十年的灰塵。靠近門邊的角落裡有個衣櫃,大小像個電話亭,大概是後來才想到要搬進房間裡來的。因為屋頂是斜的,所以天花板也順著屋頂的走勢,從房門朝外牆逐漸往下傾斜。靠外牆處,伯爵唯一能挺直身體站立的,就只是凸出於屋頂的老虎窗,雖然那上面的窗戶也小得像棋盤。

兩個士兵得意地站在走廊上朝裡張望。隊長說,他叫那兩個服務生來幫伯爵收拾一些個人用品,搬到這個新住處來。

「其餘的呢?」

「都成為人民的財產。」

這就是他們玩的花樣,伯爵想。

「非常好。」

再次回到陰暗的塔樓樓梯,伯爵腳步輕快,跟在他後面的兩名士兵,步槍不時撞到牆。到了三樓,他闊步沿著走廊回到套房,兩名服務生帶著悲傷的表情抬頭看他。

「沒關係的,朋友,」伯爵說,然後指著他的東西:「這個。那個。那些。全部的書。」

至於可以用在新住處的家飾,他挑了兩張直背椅,一張祖母留下的東方風情茶几,他最喜歡的一套瓷盤,黑檀大象造型的檯燈,以及妹妹艾蓮娜的一幅肖像畫。這是一九○八年畫家塞洛夫(Valentin Serov)造訪埃鐸豪爾時為她畫的。他當然也沒漏掉倫敦愛絲普蕾珠寶公司特地為他設計製作、並由好友米哈伊爾命名為「大使」的那個真皮盒子。

不知哪個善心人士幫伯爵把行李箱拿到臥房,所以飯店服務生幫他把東西搬上樓的時候,他在行李箱裡裝進衣服和個人用品。兩名士兵盯著擺在落地櫃上的兩瓶白蘭地,但伯爵也把酒塞進行李箱裡。行李箱搬上樓之後,他又指著他的書桌。

兩名服務生因為費力搬運,淺藍制服已經污漬斑斑,這時又一人一邊抬起桌子。

「這也太重了吧。」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

「國王擁城堡以自衛,」伯爵說:「紳士則擁書桌以自重。」

服務生把書桌抬出走廊時,註定要被留下的落地大鐘憂傷地敲響八聲。隊長老早就回到他的工作崗位去了,兩個原本一臉凶狠的士兵也變得無聊疲憊,靠在牆邊抽菸,菸灰撢在拼花地板上。莫斯科夏日流連忘返的晝光流洩到客廳裡。

伯爵神情哀傷地走向套房西北角的窗戶。他曾在這窗前消磨多少時光?有多少個早晨,他穿著晨袍,端著咖啡,看著從聖彼得堡來的旅人步下火車,因為搭夜車而疲態盡現?有多少個冬日夜晚,他看著雪花緩緩飄落,某個孤獨短小的身影走過街燈下?就在他望向窗外的此刻,廣場北端,有個年輕的紅軍軍官快步跑上波修瓦劇院的臺階,已然錯過今晚前半場的演出了。

伯爵回想起自己年輕時老愛在節目開演後才抵達劇院的習慣,不禁露出微笑。他總是說他還來得及在英國俱樂部再喝一杯,結果喝了三杯。接著跳上等候的馬車,狂奔飛馳穿過城區,像這個年輕的軍官一樣,跑上宏偉的臺階,偷偷溜進金色大門。芭蕾伶娜正在舞臺上優美旋舞,而他,一路輕聲不好意思、借過,走到他慣坐的第二十排座位,那個可以看見包廂仕女的座位。

遲到啊!伯爵輕輕嘆了口氣。多美好的青春。

他轉身,開始走過套房裡的每一個房間。他先欣賞寬敞大氣的客廳和兩盞華麗的水晶吊燈。他欣賞小餐廳上了漆彩的鑲板,和可以固定臥房雙扉門的精巧銅製機械裝置。簡而言之,他細細欣賞這個套房的內部裝潢,宛如是第一次踏進這裡的可能買家。

在臥房裡,伯爵停在一張桌子前面。這桌子的大理石桌面擺滿各式小玩意。他從中拿起一把剪刀,這是他妹妹珍愛之物。剪刀做成白鷺形狀,長長的銀刃是鳥喙,小小的金色軸心螺絲是鳥的眼睛。這剪刀非常精緻小巧,他的手指甚至很難穿過握把的圈圈。

伯爵在套房的各個角落梭巡,把即將留下來的東西迅速看了一圈。他四年前帶到套房裡的個人用品、家飾和藝術品,原本就都經過精挑細選,是精品中的精品。伯爵一聽到沙皇被處決的消息,就立刻從巴黎啟程。在長達二十天的路程裡,途經六個國家,繞過插著五種不同旗幟的八隊大軍,終於在一九一八年八月七日返抵埃鐸豪爾,身上除了一個帆布背包,什麼都沒帶。儘管他發現暴動的陰影已隱隱逼近鄉間,而且家裡的僕傭也都愁雲慘霧,但他的祖母,伯爵夫人,卻還是一貫的從容鎮靜。

「亞歷,」她坐在椅子裡說:「你回來了真好。一定餓壞了吧?和我一起喝茶。」

他對她解釋她必須離開俄國的原因,也詳細說明他為她的旅程所做的安排。伯爵夫人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雖然每個僕人都準備和她一起離開,但她知道自己只能帶兩個人一起上路。她也理解,她這個孫子、同時也是家族唯一的繼承人,這個她從十歲一手帶大的孩子,為什麼不能和她一起離開。

伯爵七歲的時候,有回和鄰居男生下棋,被狠狠打敗,大哭大鬧自不可免,但他還張口罵人,把棋子掃落一地。這缺乏運動精神的表現惹來父親嚴厲斥責,把他趕進房間,不准吃晚飯。

小伯爵傷心地捏著毯子時,祖母來看他了。伯爵夫人坐在床尾,表達適度的同情。

「輸當然很難受,」她說:「而且歐波林斯基家那孩子很討人厭。可是,亞歷,親愛的,你為什麼要如他所願呢?」

也就是秉持這樣的精神,他和祖母在彼得霍夫碼頭告別,一滴淚都沒掉。接著,伯爵返回宅邸,指揮善後事宜。

他們迅速展開一系列行動,打掃煙囪,清理食物儲藏室,給家具蓋上防塵布,彷彿他們只是要返回聖彼得堡住一季。然而,他們把狗圈裡的狗放掉了,馬廄裡的馬放掉了,宅邸裡的僕役也都放走了。最後,伯爵把羅斯托夫家族萬中選一的精品裝上馬車,鎖好大門,啟程赴莫斯科。

說來好笑,伯爵站在他行將放棄的套房裡不禁這麼想:從人生最初的階段,我們就學會對親人、朋友告別。我們在車站為父母、手足送行。我們拜訪親戚、上學、從軍,我們結婚,或遠赴國外旅行,我們都不乏這樣的人生經驗,抓著好朋友的肩膀,祝他好運,聽他滿口答應很快會寫信來,心裡覺得寬慰。

但是,我們的人生經驗卻沒教我們學會如何與最心愛的物品道別。就算有,我們也不想學吧!畢竟,我們和最喜愛的物品,遠比和朋友來得更親近。我們隨身帶著這些東西到處去,有時還得花上不少的費用,忍受相當的不便。我們為這些東西撢灰塵、上油擦亮,孩子們愛不釋手地過度把玩,還會挨我們的罵。

同時,因為經年累月的回憶,讓我們賦予它們越來越大的重要性。我們無限神往地回憶:這個雕花衣櫃是我們小時候躲迷藏的地方、這些銀製燭臺是聖誕夜妝點餐桌的器皿、而這條手帕是她曾拿來拭淚的。諸如此類。

到最後,我們甚至想像,在形單影隻的時刻,或許只有這些慎重保存的物品可以寬慰我們的傷情。

但是,當然啦!東西終究只是東西罷了。

於是,伯爵把妹妹的小剪刀塞進口袋,回頭再望一眼他帶不走的傳家之寶。這些東西他既帶不走,也永遠不要再為它們心痛。

一個鐘頭之後,伯爵在新床墊上跳了兩次,確認彈簧發出的是升G調的聲音。他環顧堆疊在周遭的家具,想起年輕時渴望搭輪船到法國,或搭夜間火車到莫斯科。

為什麼他會想起這些旅程呢?

因為輪船與火車的鋪位也是這麼狹小!

餐桌竟然可以摺疊收起,完全看不見痕跡,真是太神奇了。還有床鋪底座專門打造的抽屜,以及牆上那盞剛剛好只能照亮一頁書的夜燈。這些巧妙的設計,對他年輕的心靈來說,宛若美妙的音樂,既具備完善的功能,也帶來探險的憧憬。

在海底航行兩萬哩的尼莫船長,住的很可能就是像這樣的小房間。任何一個稍稍有點抱負的小男生,難道不會想用在皇宮住一百夜換得在《鸚鵡螺號》住上一夜嗎?

嗯,終於,讓他等到了。

況且,二樓有一半的房間暫時被布爾什維克黨人徵用,沒日沒夜地在打字機上打出指令。搬到六樓,至少能讓人聽得見自己思考的聲音。

伯爵站起來,頭撞到傾斜的天花板。

「正是如此。」他說。

他拉開一張直背椅,把大象檯燈移到床邊,打開行李箱。首先,他拿出代表團的照片,重新擺回書桌上。接著拿出兩瓶白蘭地,以及他父親那座一天只敲響兩次的時鐘。

但就在他把祖母看歌劇用的小望遠鏡擺在書桌上時,老虎窗上有個撲飛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透過只有晚宴請柬大小的窗戶,伯爵看見有隻鴿子棲在窗臺的小銅條上。

「嘿,哈囉,」伯爵說:「你真好,還來看我。」

鴿子擺出當仁不讓的主人架勢,回頭看他一眼,爪子在防雨板上搔了搔,鳥喙迅速連敲了窗戶好幾下。

「嗯,沒錯,」伯爵說:「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正要對這位新鄰居解釋他不請自來的原因時,走廊傳來輕聲淺咳的聲音。伯爵不必回頭,也知道來人是安德烈——博雅斯基餐廳的經理。用清清嗓子打斷別人的談話,是安德烈的招牌動作。

伯爵再次對鴿子點點頭,表示稍後再聊,忙著重新扣上外套鈕扣,一轉身發現來的不只是安德烈,擠在門口的還有三名飯店員工。

除了神情泰然自若、雙手修長靈巧的安德烈之外,還有飯店無可匹敵的禮賓經理瓦西里,以及剛從客房部服務生調升為裁縫師的瑪莉娜。她眼神飄忽,但是個羞怯快活的女孩。

三人盯著伯爵看的那種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幾個鐘頭前在亞卡迪和瓦倫蒂娜臉上也見過,他心中了然:今天早上他被帶走之後,他們都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走出克里姆林宮的高牆,宛如駕駛員走出失事的飛機殘骸。

「親愛的朋友啊!」伯爵說:「你們對今天發生的事情一定很好奇。你們知道嗎,我受邀到克里姆林宮參與祕密晤談。幾位留山羊鬍子的當朝高官判定,我因為生而為貴族所以有罪,我的刑罰就是,終此一生都要待在……這個飯店裡。」

三名來客報以掌聲,伯爵和他們一一握手,對他們的情誼表達由衷感激。

「請進,請進。」他說。

這三名飯店員工從堆疊得彷彿隨時會墜落的家具中間擠進房間裡。

「麻煩你。」伯爵說,把一瓶白蘭地交給安德烈。然後他蹲在「大使」前面,解開鎖扣,像翻開一本大書那樣打開來。

慎重其事存放在裡面的,是五十二只玻璃杯,或者更精確來說,是二十六對玻璃杯,每一對都依據用途目的而做成不同的形狀,從喝勃艮地紅酒的大杯子,到喝顏色繽紛明亮的南歐酒品的迷人小杯不一而足。

在這個場合,伯爵隨意挑了四個杯子遞給大家,而安德烈已經打開酒瓶的瓶塞,為大家斟酒。

待每個人手上都有酒之後,伯爵高高舉起酒杯。

「敬大都會!」他說。

「敬大都會!」他們回應說。◇(節錄完)

——節錄自《莫斯科紳士》/ 漫遊者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讓伊凡·伊里奇最痛苦的是,沒有人照他希望的那樣來同情他:伊凡·伊里奇在經歷長久的折磨後,有時最渴望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認——是想要像生病的小孩一樣,受到別人的同情。他想要被寵愛、親吻,想要有人為他流淚,就像在寵愛、安慰小孩一樣。
  • 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就像是流水,會依照你的回應決定談話的走向。不過,只要在談話中放入真心,對方察覺時,內心深處的傷痛自然就會被撫平。
  • 人類說的話有其歸屬本能,就如同逆流而上的鮭魚,潛意識裡會想要回到出生地。從人類口中誕生的話語,在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不會立即散開,而是回過頭來滲入我們的耳朵和身體裡。
  • 西元1492年,在浪漫的安達魯西亞山間,格拉納達王國末代蘇丹包迪爾交出了阿蘭布拉宮的鑰匙,結束了摩爾人在西班牙長達八百年的統治。在摩爾人的眼淚落下後,阿蘭布拉宮頓成廢墟。沉睡了三百年之後,1829年,來自美國新大陸的華盛頓·歐文在阿蘭布拉宮駐足,一停留便是三個月。
  • 咒鎮士兵的故事有不同的版本,不過一直是格拉納達很流行的傳說之一。平民百姓相信,仲夏之夜時,士兵仍然在達洛河橋上的巨型石榴石旁邊站崗。只是他仍然隱形,除非是遇到了擁有所羅門王符印的幸運之人。
  • 如果歐寶企業是位多金老婦,她可是老得讓我們幾乎看不見她的存在,已然成為此後歲月風景的一部分。事實是目前的歐寶企業顯然比許多國家還老,比黎巴嫩老,甚至比德國老,比大部分的非洲國家老,比諸神都迷失在雲端裡的不丹更老。
  • 只要和改變、目標、夢想有關的事情,你就必須信任自己。這種信任就傾聽改變的直覺開始,並且透過行動去榮耀你的直覺。我很感激自己聽進了那個把自己當火箭一樣從床上發射出去的傻想法,因為我人生中的一切,都因那個想法而改變了。
  • 在黑死病蔓延義大利之際,黑衣騎士遇上了那道藝術之光,漆黑的世紀因此明亮起來……他不知道的是,從那往後,他的一生將在光明與黑暗的激烈搏鬥中度過,他無從逃避。
  • Heaven
    在北大荒和其他改造場所,當局不讓右派們回家探親,也不讓親友探望。右派們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過二年,他們為了摘帽拼命冒死勞動,因此累死、工傷死、餓死,和自盡死了許多有才華良知誠實善良的右派分子。
  • 英國泰晤士河
    一個死而復活卻無法言語的女孩,三個渴望彌補喪親之痛的破碎家庭,跨越人間與冥界的河流,會帶著他們迎向什麼樣的命運……即使故事在本書的最後一頁宣告落幕,河畔的人們仍將繼續在雷德考的渡口操舟行槳,讓眾生的故事交織匯集成生生不息的巨流河……代代相傳,直到永遠。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