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與屠宰場(下)

——庫德斯坦日記
作者:張雍
我不解為何眼前世界如此單純的狀態無法持續永恆?清醒後人們終究會以領土、種族、宗教、國籍、語言,或生存作為藉口,持續爭執甚或戰爭……(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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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文

一個國家裡的另一個國家 /

房卡與房號不吻合的隱喻是故事的楔子

2018 年首度來到庫德族人的土地。途經土耳其轉機再飛往伊拉克庫德斯坦首都艾爾比(Erbil)。

一但開始關注庫德族人糾結的過往歷史與地緣政治,旅行時任何再單純不過的資訊,例如機場名稱都讓自己敏感、甚至偏執地思忖了好一陣子。

伊斯坦堡舊機場為紀念近代土耳其民族主義英雄——凱末爾·阿塔圖爾克(Mustafa Kemal Atatürk, 1881 – 1938)特別命名為 Istanbul Atatürk Airport,Türk 意指土耳其人,Ata 則是土耳其語「父親」之意。

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鄂圖曼帝國瓦解之際,原先鄂圖曼境內的庫德族人一度獲得西方將協助其獨立建國的承諾,不料凱末爾所領導的土耳其獨立戰爭(1919~1923年)逆勢反彈,與依據1920年鄂圖曼代表與協約國所簽訂的賽夫爾條約(traité de sèvres)占據安納托利亞平原(Anatolia)的希臘、亞美尼亞與法國等軍隊宣戰,帶領土耳其獲勝的凱末爾迫使協約國放棄賽夫爾條約瓜分鄂圖曼帝國領土的謀略,1923年七月在瑞士另行簽訂的洛桑條約(traité de lausanne)不僅取消了賽夫爾條約西方早先向庫德族人所允諾的自治,更讓庫德族人口中的「北庫德斯坦」(Northern Kurdistan)——安納托利亞高原東南部被併入土耳其共和國現代疆域,當今土耳其境內有超過一千五百多萬的庫德族人,占土國人口總數近兩成……

不確定究竟是因機場以那位輾轉造成庫德族近代史戲劇性翻轉的土耳其國父來命名的關係,抑或只是長途轉機的疲累,飛往伊拉克庫德斯坦首都艾爾比的登機門前,只見庫德族旅客們各個面色鐵青,只有那個帶著三個孩子旅行,小女孩穿著迪士尼卡通冰雪奇緣T恤的年輕庫德族家庭那兒不時傳來孩子們嬉鬧的嗓音,身穿庫德族傳統服飾的祖父,不奈地反覆迭轉著那串褐色念珠(Misbaha),彷彿已在機場足足等了三天那種表情。

離登機時間仍有四十多分鐘,乘客們便已迫不及待提著行李湧向地勤櫃檯。班機上的乘客,從體面的穿著打扮看來,大多是具有經濟能力的庫德族人,其中不少是來外地出差的生意人 (註:近年伊拉克躍升為土耳其第四大經貿夥伴,土耳其與伊拉克的年貿易額超過 70 億美元,根據艾爾比土耳其領事館統計,其中65%與庫德族自治區有關)、還有幾位趁著土耳其里拉(Lira)匯率創下歷史新低之際來伊斯坦堡採購兼旅遊的年輕夫妻,以及那一行十多人由資深教授所帶領的芝加哥考古研究團隊,放眼看去沒有其他背包客、更別提旅行團,我是唯一在登機門前讀著中東版 Lonely Planet 的乘客。

附帶一提,那本2015年於伊斯蘭國(ISIS)占領伊拉克第二大城摩蘇爾 (Mosul)之際再版的中東旅行手冊,伊拉克的章節只占全書近600頁中的23頁,僅粗略介紹了庫德族自治區首都艾爾比與庫區東部第二大城蘇萊曼尼亞(Sulaymaniyah),再勉強加上庫區境內面積最大的湖泊——杜坎湖(Lake Dukan)爾爾,至於其它伊拉克城市手冊裡註明基於動盪的情勢,不建議旅人將伊拉克列為旅遊地點進而予以省略,包含情勢相對穩定的庫區,旅行手冊裡也屢次強調行前務必留意當地最新局勢,並與當地大使館保持聯繫。

對於兩河流域擁有數千年歷史的幾座城市、甚至早於基督教與伊斯蘭文明的庫德族故事,厚厚一本Lonely Planet竟只有二十多頁介紹的事實讓我莫名興奮(終於讓我找到一個連Lonely Planet那群專業旅人都不熟悉的地點),而機艙內的那群庫德族人似乎比我還興奮——就在班機一降落、機輪剛碰觸跑道的瞬間,乘客們便已紛紛主動解開座位上的安全帶,起身拿取行李,空服人員勸導的廣播如同背景音樂,飛機仍在滑行,機艙內一半的乘客早已成排在走道上列隊……那歸心似箭的畫面讓我開了眼界,彷彿擔心出了一趟遠門家園隨時會為外人侵占、得立即趕回家查看的那種感覺。

午夜十二點從伊斯坦堡起飛,凌晨兩點十五分抵達庫區首都艾爾比國際機場。2017年九月,伊拉克庫德斯坦自治區政府舉辦了繼2005年後的二度獨立公投,選票上僅只一道提問——「你是否贊成庫德斯坦地區及其周邊成為一個獨立國家?(Do you want the Kurdistan Region and the Kurdistaniareas outside the Region to be come an independent state?)」

近93%的選民投下贊成票(2005年的非官方公投,支持獨立的民意更高達98%),這讓巴格達政府以軍事行動來撻罰這項違憲的公投,為期兩週的衝突讓庫德斯坦自治區損失了近40%的領土,及自治區政府主要經濟命脈——卡爾庫克(Kirkuk)油田,強行關閉了位於庫區首都艾爾比的外國使館、暫停所有飛往庫區的國際航班。直到我抵達的四個月前才取消禁航的制裁,巴格達聯邦政府也於公投衝突後收回了艾爾比國際機場的管轄權。

然而,在這個目前隸屬巴格達政府的機場裡,卻連一面伊拉克國旗都看不見。

航廈牆面中央是那幅巨型庫德斯坦國旗,走道四周更插滿了小型庫區旗幟,彷彿急切地想要提醒旅人們這塊土地的真實身分。航廈外仍是黑漆一片,庫德族旗海上那顆(或好幾顆)金黃色的艷陽,正將機場地板映照著格外閃亮,只差沒有播放庫德斯坦國歌——那首名為《嘿!敵人(Ey Reqîb)》的進行曲在入境大廳歡迎外賓們的抵達……

檢查護照的海關們全數為庫德族自治政府的編制,我的旅行簽證也是由庫德斯坦自治區(KurdistanRegionofIraq)政府所核發,僅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註明著伊拉克聯邦政府的字樣。簽證上的語言為英文與庫德族語,省略了伊拉克主要官方語言阿拉伯文——然則庫區簽證只准許我進出伊拉克北部的庫德族自治區,若想要離開庫區前往鄰近艾爾比的伊拉克第二大城如摩蘇爾(Mosul)或其他「伊拉克城市」,得另行向巴格達政府申請「伊拉克簽證」。

這個1991年波灣戰爭後,在西方勢力刻意干預下獲得實質自治權的庫德斯坦自治區,除了尚無自己貨幣外,早具備了所有足以構成國家的基本要件:憲法、總統、國會、軍警,以及與伊拉克(.iq)不同的國碼網域名(.krd),官方語言為庫德族語,年輕一輩也不通阿拉伯話。

庫德族自治區(Kurdistan Region of Iraq)與伊拉克共和國名義上雖仍隸屬於同一個國家,而艾爾比機場給人的第一印象,強烈暗示著那漸行漸遠的張力與不尋常,每個角落都流露出那個眼看即將誕生的新國家,不確定是否會被她自己、為巴格達政府及國際社會所接受前那青澀的模樣。

凌晨四點,機場外幾間正忙著收攤的小吃店,夥計們正使勁地沖洗著地板,緊鄰著大馬路的開放空間、加上店內座位的擺設與光線,竟有種臺灣快炒店的親切。

對街黑鴉鴉的工地,頹圮的鐵皮圍牆後邊,是接連好幾棟未完工卻閒置著的高樓,起先原以為是戰爭的破壞,而計程車司機聳聳肩以無奈的手勢嚷嚷道:「no money!」、「Daesh!(註:伊斯蘭國阿拉伯語的名稱)」、「Bagdad」、「no money」。

之後才知道,自2015年起,由於國際油價重挫、艾爾比與巴格達持續緊繃的政治角力,再加上當時恐怖組織伊斯蘭國(ISIS)正逐步往庫區逼近,伊拉克庫德族人面臨了自治區成立以來最嚴峻的金融危機,許多大型建案紛紛停擺、公務人員的薪水發不出來、嚴重打擊了庫區原本正要起飛的經濟實力。

預先已在艾爾比基督教區(Ankawa)訂了旅館,大夜班櫃檯工作人員是來自敘利亞庫德族區近伊拉克邊境的庫德族年輕人,敘利亞內戰爆發後選擇來到伊拉克庫德族自治區避難,護照早已過期,只是這時若選擇回到敘利亞家鄉得被徵召進總統巴沙爾·阿薩德(Basharal-assad)的政府軍服役,拿起槍桿對準家鄉其他那些被敘國當局視為眼中釘的庫德族的兄弟與姊妹們……

故事還沒講完,幾名身著傳統阿拉伯長袍(thawb)同樣也是住客的男子打斷了我們的交談,似乎詢問著續住的可能,櫃檯領班先用阿拉伯語請他們稍等,將房卡遞給我時特地湊身上前以細小的聲音說道:

「卡片上房號並不是你實際的房間……」

接著他以那謹慎的眼神向阿拉伯人點頭示意,表示要先帶我上樓告知房間位置,電梯門關閉時他始終緊盯著櫃檯前阿拉伯人的銳利視線讓我印象深刻,而房卡房號與房間號碼不符這件事更讓自己納悶:

「非比尋常的意外是否暗喻著庫德斯坦與伊拉克貌合神離的窘態?」

又或是來自宇宙某處的提醒——別忘了持續追問所有看似理所當然的表象之下(房卡號碼),裡邊所潛藏的實質(我的房間)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

旅途勞累我沒有繼續追問,然而,若對照接下來自己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抵達庫區首日,那弦外之音的暗示,好似某人早已替這個故事所寫好的楔子……

清晨五點,就在那扇正徐徐湧入燥熱空氣的窗邊,第一次有機會將這座尚未甦醒的城市給仔細打量一遍。附近多為兩層樓平房,一樓多半是店家、小吃或雜貨店、玩具店,不少理髮店、還有基督教福音禮品店、麵包店,以及停滯的工地與公園裡乾涸的噴泉……

住家大半選用耐日曬的土色系建材,常裝飾著中東風味的造型與花紋,幾乎每處街角電桿上,都纏繞著糾結的管線電纜,好似隱喻著某種心理狀態的前衛藝術裝置。

這個基督教區裡沒有清真寺,幾間賣酒的店家門外貼滿了威士忌與德國啤酒的廣告紙。不遠處幾座大型建物的屋頂同時豎著庫德斯坦與另一個少數民族亞述人(Assyrianpeople)的紅白藍旗幟。

若回溯近代史上幾次庫德族人屠殺信仰基督教亞述人(Assyriangenocide)的血腥史實,在絕大多數庫德族人為遜尼穆斯林的地區,眼前幾座教堂塔頂醒目的十字架及仍一旁閃爍著的聖誕燈飾,是來到這裡前不曾期待看到的景致。

抵達庫德斯坦的首日清晨,眼前這座正被粉色晨光逐漸點亮的城市,猶如嬰孩熟睡時那紅潤的臉頰剔透動人。這股純真甚至顯得有些超現實。印象中飽受戰亂蹂躪的土地不應平靜如此,此刻卻真實地在我面前流露出那動人的樸質……

我不解為何眼前世界如此單純的狀態無法持續永恆?清醒後人們終究會以領土、種族、宗教、國籍、語言,或生存作為藉口,持續爭執甚或戰爭……

只見沸然的熱氣伴隨著日出緩緩往上竄升,地平線正浮現出那輕微顫抖著、仍踡跼著、好似海市蜃樓般的景深。隱約可見遠方那座為山巒所環繞的古老城市,或更準確地說——一個尚未實現的渴望,那仍待釐清的輪廓而內裡正火燙的意志。

我好奇,庫德族人心目中關於祖國庫德斯坦的模樣,是否就與眼前這番意象類似?◇(節錄完)

——節錄自《牧羊人與屠宰場》/ 麥田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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