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來信(上)

作者:陶立夏

那些汪洋中自成天地的島嶼,它們的意義究竟在於孤獨,還是圓滿?(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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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戲,悲觀的人笑得更大聲。

祕密如沉船,累累背不動。

深情曲折處,有心人會懂。

孤獨島

那些汪洋中自成天地的島嶼,它們的意義究竟在於孤獨,還是圓滿?

曾在隆冬的夜晚做了個夢,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輕聲對我說:

「跟我來。」她的眼睛那麼亮,映照著鬢邊的紅花。我跟隨她快速穿過昏暗的樹林,赤足踏上漆黑的岩石,抬頭的時候看到遠方的海上影影綽綽擠滿了島嶼。

她說,世界上所有的島嶼都在這裡相逢。

那時我已因為厭倦長途飛行的疲憊而一年多沒有旅行。但是,又怎麼可能拒絕島嶼的呼喚呢?

所以收拾行李,心甘情願飛十二個小時。

南太平洋的島嶼上,每一個巨浪都帶來一道彩虹,椰林裡的工廠在製作椰子糖,可可豆苦澀的香氣找不到方向了,花樹下姑娘的腰肢像柔波裡的海草。穿草裙的孩子送來冰塊給你消暑,觸碰到指尖的刹那,下意識地瑟縮一下,彷彿它們是滾燙的。

喝著冰鎮的啤酒看太陽落下、星空升起,銀河前有流星劃過,什麼都沒有做又好像人間萬事都已經在這寥寥數小時內全部經歷。海裡的魚偶爾會浮出漆黑的水面,牠們回到水裡的聲音就像有人咽口水,咕嚕一聲。晚歸的夜晚,車行駛在叢林間的泥土路上,兩匹高大的棕色野馬突然出現在車前燈下。我們關了引擎等它們緩緩經過身邊,牠們駐足回眸,隨即消失在密林之中。

島嶼上沒有四季。陽光太亮,照在皮膚上都是疼的。它在抵達你之前,經歷過火山的烈焰,也曾棲身於山澗的清涼。

有時也會遇到突如其來的雨。閃光的葉子上,落滿穿越星空而來的急雨。島嶼像落日迅速墜入海中。

「你為什麼來這裡?」

「我想在世界毀滅前,看一看它多情的、溫熱的、無憂無慮的邊界。」

「哈!」

「你呢,你想得到什麼?」

「面對的勇氣與耐心。我已習慣並精通逃避的樂趣,但現在想停下來,轉身看看追趕我的潮水。」

「你說的,是時間吧!」

「也可能,是孤獨。」

而島嶼,就是最圓滿的孤獨。

時間.斐濟

回望二○一三年,最意外的旅行是重回斐濟。從北半球前往南太平洋的漫長旅途,穿越經度、緯度、時區與季節。從模糊斷續的睡眠中醒來,向舷窗外眺望,依舊是日期變更線上的日出。灰色的海面在微光中逐漸顯現,波紋如鳥羽般細微。彷彿我的眼睛熟悉了黑暗,終於看清命運模糊暗昧的指紋。

大約五百年前,麥哲倫在這片遼闊海域享受了人生最後的平靜,所以他給它起了一個柔和的名字:太平洋。

當飛機在晨曦中向著原本以為再沒有機會踏足的遙遠島嶼降落,我不禁開始想:人生裡有沒有一些事,開始是錯的,但當你堅持去做的時候,最終變成了對的?

就如同麥哲倫在一五一九年八月十日率領兩百六十五名水手,根據一個毫無依據的傳說和一張後來被證實是謬誤百出的航海圖,離開塞維利亞港,駛向並不存在的「香料群島」。後來的事,我們都已經知道了:他將在懾人的死寂中開闢出以他名字命名的海峽,為查理國王發現菲律賓,而最後倖存歸航的十八名船員將成為第一批擁抱了地球的人。

既然如此,那又有沒有一些事,原本是正確的,但隨著時間推移,卻成了錯的?

時移世易。如今我們總是以輕鬆的語氣說「地球是圓的」,但這五個字背後的意義,就像驗證它的過程一樣複雜。

距離上一次到斐濟旅行已過去兩年多的時間,不過南迪碼頭區硬石餐廳的LLB還是記憶中的味道。這款由檸檬汁(Lemon)、萊姆(Lime)和比特酒(Bitters) 調成的飲料在這裡屬於非酒精飲料,最適宜在夜色漸濃之際就著濤聲來一杯,為另一個悠閒的夜晚做序曲,這在附近眾多高爾夫俱樂部中尤其流行。

第二天玫瑰假日(Rose Holiday)的司機將我們送到南迪機場,從那裡搭乘小型飛機前往塔韋烏尼島(Taveuni)。我提起上次旅行時的嚮導Tui。這名工作人員微笑著說:

「是,我認識他,他是我的遠房表弟,他出遠門去了。」

當年我在另一座小島索娜薩里島(Sonaisali)的渡船上遇到他時,他正坐在夕陽下彈吉他,見我到來,快步上前幫我提箱子。Tui棕色皮膚,棕色長髮,深褐色眼睛,脖子上掛著雪白的貝殼項鍊。他說他來自盛開著食人花的遙遠島嶼,已經三十歲了,卻從未越過赤道線,踏足北半球。我坐在行李箱上,在熱帶的炎熱裡,那麼徒勞地向他描述下雪時分的安靜。

一個半小時的航程,耳朵很快適應了引擎的噪音。螺旋槳切碎氣流,老舊的舷窗下是礁湖環繞的小島,海水的藍透著翡翠的光澤。在斐濟人的傳說中,有些島嶼盛產知曉財寶下落的精靈,有些島嶼盛產驍勇善戰的酋長,有些島嶼培育完美的珍珠,而塔韋馬尼島的特產是可作為糧食的芋頭、椰子、卡瓦等各類農作物,所以這座島又被稱為「斐濟的麵包籃」。

斐濟有三百三十座島,這些散落在南太平洋上的島嶼居住著不同的部族,他們有各自的語言和信仰。塔韋馬尼島在斐濟的三百三十座群島中位列第三,除了適宜潛水的珊瑚礁、瀑布飛瀉的山巒以及驚濤拍岸的海邊小村落,讓它成為不可錯過目的地的最主要原因是:一百八十度國際換日線在太平洋上突然轉彎,從這座島上穿過。

在這裡,你可以於今天與明天之間自由穿梭。所以,這是一片特殊的時空,時鐘有它自己的步伐:它們耐心等待木瓜成熟、香蕉開花,等待浪潮一波一波湧來,最後終於澎湃。

遠離人煙的沙灘上,孩子們爬上高高的椰子樹,將繩索拴在高處,然後輕巧如獼猴般蕩出去,落入海中,激起白色水花。我在懸崖上喝著冰水看他們嬉鬧,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童年。如果有一天,我結婚生子,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在這樣廣闊的風景裡成長,擁有健康的深色皮膚和閃亮的黑色眼睛,以及能裝下這整片海洋的廣闊胸襟。

即便在蘇瓦這樣的大城市,當地人也不依賴電視、網路這些現代娛樂方式。午後,年輕人聚集在海邊的體育場,為自己的橄欖球隊加油鼓勁。入夜,則是親友團聚共飲的時刻。當我們努力適應世界的變化,如同追趕越轉越快、越咬越緊的齒輪,斐濟人卻堅持著自己的步伐,讓那個來到他們面前的世界慢下來,跟隨他們的腳步。

最愜意的是在午後揚帆出海,風鼓起帆,我們快速在島嶼間穿行。船長會指著如同星群般散落在海上的島嶼,一一道出它們的名字,神情溫柔、語氣熟稔,如同描述著那些曾邂逅過的美麗小姐。海豚不停躍出水面,護佑我們的航行。然後是幼小的鯊魚,在粼粼波光中,時隱時現。

如果要拜訪當地人的村莊,可以從名叫天堂的度假村出發,到豎著「放鬆,這只是天堂裡尋常的完美一天」那塊牌子的車庫租輛四驅越野車,經過成片成片的椰樹林,再翻過嶙峋的火山岩,車停在一片看似荒地的草地上,角落那塊一分為二的淺綠色告示牌是證明日期變更線的唯一存在。慕名而來的人們可以在告示牌的縫隙間留影紀念。時間是看不見的,即便到了唯一可以證明它存在的島嶼,依舊如此。

告示牌邊還有一座簡陋的教堂,負責看護教堂的是一家兄妹四人,哥哥放下手裡的吉他,害羞而驕傲地向遊客說明這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建在日期變更線上的教堂。而最年幼的妹妹則悄悄問:

「你從哪裡來啊?那你去過瀑布了嗎?」

大概是命名過附近海域內太多的島嶼,塔韋馬尼島的居民們對島上的一切都直呼其名,比如從黑色火山岩上飛瀉而下的白色瀑布就被當地人叫作崴亞沃(Waiyevo) 瀑布,與它所在的村落同名。它就在距日期變更線告示牌幾十米的地方。附近各個村落來的孩子們爬上濕滑的黑色岩石,然後從頂端順激流而下,也有孩子直接從椰子樹上跳入水塘,水花四濺的同時,歡笑聲飄揚。這是一項在外來人眼中頗挑戰膽量的遊戲。

有個小男孩從激流中探出身來,將一塊黑色石子放在我手上。是黑色的火山岩, 被流水磨去了棱角,和他的眼睛一樣黑亮。我說:「謝謝。」他笑了笑,縱身回到湍流中。

一切都如此快,如這一刻不停、飛流直下的山泉;一切又都如此慢,彷彿我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亮般,適應了這裡的悠閒,看清楚了生活的本來面目。

食人花島嶼來的人

漢堡國際航海博物館裡有一張用白色貝殼和細木條組成的航海圖,它們指示著散布在廣闊南太平洋偏僻角落中的島嶼與安全航道,曾在幾百年前指引印尼的水手們躲避暗礁,往來貿易。

四年後,我在南太平洋的一艘小遊船上遇到一個吉他手,他名叫Tui,有棕色的皮膚、深褐色的眼睛和長髮,他的脖子上掛著雪白的貝殼項鍊,只是我一開始並沒發現,那些貝殼和航海圖上的一模一樣。

為了看得更遠,我爬到船頂上,躺在風帆下。Tui彈著吉他,不時和我說話。風把他的話都吹上來,聽得分外清楚。

他說,他曾去紐西蘭旅行,並在一個老華僑那裡學會了一些太極招式。而紐西蘭是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對Tui來說,澳大利亞和紐西蘭是大陸,而對我來說,它們也只是孤懸於南太平洋上的孤島一樣的存在。

他好奇地向我打聽城市的生活,以及中國這個在他看來遠得不能再遠的國家。我告訴他城市裡的人每天怎樣工作,往來於家與公司、超市、電影院和咖啡館。

「但是,沒有海,沒有叢林?」

他想像了一下,有些失落地唱起歌來。

他已經三十歲了,從來沒有越過赤道線,踏足北半球。但是他的姐姐跟一個三藩市來的男人走了。她帶未來的夫婿回島嶼請求酋長准許自己婚姻的那天傍晚,成群的海龜在海灣遊弋不去。

海龜在斐濟人心目中是神聖的動物,所以酋長認為這是莫大的吉兆,給了她祝福,允許她遠行。

「她有時候寫信回來說三藩市的冬天很冷,雪下很久。我從沒見過真正的雪,不過酒店裡有冰。有時候,我覺得冰和火一樣燙手。」

「可是Tui,你見過雪嗎?雪是不一樣的,它們像火焰一樣輕盈,但是涼涼的,會發出一種很安靜的聲響。」

聽了我的話,Tui 陷入了沉默。

「看,十二點鐘方向,那是酋長的島嶼。」

過一會兒,他指著海平線上狀如皇冠的三座島嶼說。

「酋長的島嶼?」

「酋長也是一種職業,而那些島盛產當酋長的人。因為從那裡出來的人都特別威武,可以行走在火上,讓別的部落臣服於他。」

「那你來自哪個島呢?」

「很遠很遠的小島。我的島嶼有時候會出現在一些地圖的邊緣,而且是群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曾有一次出現在斐濟的地圖中,也曾出現在澳大利亞的地圖裡。」

「我知道有座島叫法屬波利尼西亞拉帕島(Rapa Iti),島上只有幾百個居民。」

「我的部落有幾十個人。」Tui 說。

「那你們的圖騰是什麼?」

Tui轉身給我看他背上的紋身。那是兩條交戰的龍,一紅一綠,造型非常卡通,一定是街邊術士的隨意之作,旁邊還有黑色的劍戟。

「你們的島上有火山嗎?」

「沒有,但是有食人花。」Tui 說:「你要再來罐可樂嗎?」

我接過他遞來的可樂,暮色中,酋長們的島嶼越來越近。我開始想像Tui的那座小島,就藏在北方的某處波濤中,食人花懶洋洋地張開它美麗的陷阱,樹木那樣安靜、熱烈地生長著,就像亨利·盧梭的畫。

Tui彈著吉他開始唱《一切盡在不言中》(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你從哪裡學來這首歌?」

「我曾在一個度假酒店打工,那裡有個英國來的經理,常看一部電影,我就學會了。」

「真的不想去看看北半球的冬天?」

「暫時還不想。」

夜色越來越深,Tui的白色貝殼項鍊閃著黯淡的幽光。

當太陽落入海面的那刻,我大叫起來:

「Tui、Tui!我見過你的島,就在德國一家博物館的地圖上!」◇(待續)

——節錄自《島嶼來信》/ 圓神出版社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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