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眾口鑠金(2)
濟南府外,一隊人馬踽踽獨行。馬車錦繡簾幕拉開,探出一個小腦袋,眼如墨玉,睫毛長長:「好漂亮哇!」
「郡主在看什麼?」碧水兒抱其坐定。
玲瓏道:「快看,外邊花都開了,好漂亮哇!」
「是真的,王上。」碧水兒附和。
玄雪淺笑一聲,道:「既如此,此處已離濟南府不遠,吾等也可徜徉山水,遊玩片刻。」
「好耶!」玲瓏言笑晏晏。
果不其然,自北方南下,已有半月路程。北方依舊寒風凜冽,然則齊魯之地卻早已滿面春風。「郡主莫動。」碧水兒忽道。
「嗯?」玲瓏轉頭,眨眨眼睛。
玄雪道:「狂隨柳絮有時見,舞入梨花何處尋。江天春晚暖風細,相逐賣花人過橋[1]。此一首詩,打一個謎語。」
「是什麼?」玲瓏皺眉。
碧水兒掩口輕笑,指了指玲瓏身上。玲瓏低首一看,原來身上落了數隻彩蝶,登時道:「啊!是蝴蝶!」
「呵。」玄雪獨行於前。驛道寬闊,兩旁皆是農田,麥苗青綠,溪流潺潺。暖風飄送歌聲:「古木陰中繫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2]」玄雪循聲而去,青翠麥田之中,只見一個頭戴斗笠的老翁,正在除草。
「老人家可好?」玄雪道。
老翁抬首道:「不知哪裡來的貴公子呦。」
玄雪道:「吾觀此處農田,劃歸得方。老人家手法有度,令人讚賞。」
老翁道:「非也非也。俺這插秧手法,乃是何大人傳授者也。聽聞何大人飽讀詩書,通曉上古時期栽種法度,遂教予吾等。」
碧水兒道:「老人家,您可是種田人?緣何滿口之乎者也?」
老翁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此地乃孔孟之鄉,明軒高堂,田間鄉舍,都有朗朗讀書之聲。老人家俺聽得多了,自然說話也變如此。」
「原來如此。」玄雪道,「敢問那何大人是為何人?」
老翁道:「便是濟南府裡的何大人,公子入了城門,便能見到。」
「多謝老伯。」碧水兒道,隨玄雪、玲瓏回返車駕。
玄雪道:「濟南府還有多遠?」
步沙塵道:「快馬加鞭,未時得到。」
「速往。」玄雪道。
步沙塵遵命,果不其然,未時一刻,濟南府巍峨城門已現。玄主車馬入城,城門大開,兵士列陣。城門官滿頭冷汗:「不是亥時才到?緣何如此急速。」連忙派人去請府尹、何仰兩位大人。
「微臣參見王上。」城門官伏地叩首。
碧水兒道:「此處可有一位何大人?」
「何大人?」城門官背生冷浸,額沁汗珠,哆嗦道:「下官已派人去請。」
「老頭不是說入城便可見到?」碧水兒皺眉之際,忽然,兩旁列陣之中,跪倒一人,道:「小……小人知曉,城門吏中還有一位何大人。」
「還有一位?」碧水兒皺眉道:「小小城門吏,有何能耐,還是等都事大人吧。」車馬簾幕抖動,碧水兒傾身領命,道:「這位做城門吏的何大人,出來接駕。」
徐路道:「今日何信未有當值。」
「那還不快叫來接駕!」城門官喝道。
碧水兒道:「慢著。王上有令:這位做城門吏的何大人所居何處,煩請領路。」
「是。」城門官領命而去,引王駕入小巷。無法通行處,玄雪步行,至一處柴門旁邊。城門吏打門,少時門開,探出一個小兒:「誰呀?」
「王上親臨,叫你爹快出來接駕。」城門官道。
「噢。」小兒也不關門,回至院中,搖醒何信:「爹爹,王上找你;爹爹,快起來!」
玄雪道:「爾等暫留此地,屈晨銘、碧水兒隨吾入內。」
「是。」四階臣領命。
玄雪入內,就座中堂,碧水兒舀水烹茶。當此之時,城門官早奔入西廂,提起何信,梳洗整冠,覲見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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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民參見王上。」何信跪地叩首。
玄雪道:「城門小吏,當為朝廷命官,緣何自稱小民?」何信一愣,轉念之間,心思恍然:「於此豈非懷念舊君,拒不稱臣?」心下掠過一絲恐懼,再行叩拜大禮:「微臣何信,參見王上。」
「平身,賜坐。」玄雪道,何信謝恩。
玄雪道:「本宮途徑郊外農田,觀其規劃得方,百姓技藝嫻熟,言此法乃爾所教,可有此事?」
何信低眉順目,拱手道:「回稟王上,確有此事。吾閒來讀書,偶有心得。上古時期,三皇五帝,秉承天意,教民以德,致事農桑,其時風調雨順,天下太平,實為百姓之福。」
「哼。」城門官低聲一喝,玄雪道:「你有何高見?」
當主問策,城門官打了個激靈,未敢言聲。
「但說無妨。」玄雪端茶而飲。
「呵,千年前的技法,現下還能管用?」城門吏聞聲道。玄雪凜眉不語,碧水兒對城門官道:「你去外面侯著。」
「啊?」城門官心思駭然,諾諾退出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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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只餘玄雪、屈晨銘、碧水兒、何信四人。
玄雪道:「本宮風聞,城門小吏何信,常以寥寥數語,斷案服民。百姓所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仕林有言,與先生對談,如飲甘泉也。」
「王上謬讚。」何信道。
玄雪道:「齊魯之地,孔孟之鄉;天下儒風,源流於此。方今天下,民心失道,人心無束,多行惡道,大勢名利。當此於前,若是先生,如何所為?」
何信道:「民有失道敗德者,輕者自取其憂,重者當有刑罰加身。」
「誒——」玄雪道,「人之所為,皆由心也。數人所犯,尚可免也;若國民皆心懷不義,又該當若何?」
何信沉吟片刻,拱手道:「玄主方才所言,立言乃正民心,未嘗不是一策,歸心向善。」
「哈!」忽聞幾聲朗笑,屈晨銘道:「『聖王之盛德;人民不疾,六畜不疫,五穀不災,諸侯無兵而正,小民無刑而治,蠻夷懷服。[3]』《大戴禮記》有雲,『不能御民者,棄其德法。譬猶御馬,棄銜勒,而專以筴御馬,馬必傷,車必敗;無德法而專以刑法御民,民心走,國必亡。亡德法,民心無所法循,迷惑失道,上必以為亂無道;苟以為亂無道,刑罰必不克,成其無道,上下俱無道。』」
何信恍然,再見此人氣韻不凡,道:「敢問大人尊諱?」
「這位,便是咱們翰林院的屈大學士啦。」碧水兒呵呵一樂。
何信肅然起敬,起身拱手道:「原來是當世大儒,學生有禮。」說話之間,長揖及地。屈晨銘拱手還禮,復又坐定,道:「每次有人問策,爾如何思索,便可答覆上策。」
何信心下了然,拱手道:「王上方才所言,民心失道,人心無束。何者為道,以束何者?」
「屈大學士有何高見?」玄主道。
屈晨銘道:「老子有云:『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荀子有云:『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
玄主道:「依照屈大學士所言,當興德重禮,束欲禁惡。何信,爾所謂之何?」
何信拱手道:「亞聖所言,人性善者;後聖所言,人性惡者。老子有云:『有與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人性實乃善惡同存。王上欲歸民向善,當揚善抑惡,以合天道。」
「哈。」玄雪稍作沉吟,道:「儒風教化天下,千年未絕,萬世不斷,然則,緣何方今天下,還是敗亂若此?」
何信嘆了口氣,道:「道存於書簡,然則無人躬行;百代或忘,再難明前聖之所言,盡忘諸於心,善惡難辨,黑白不分。」
「噢?」玄主道,「依照爾所言,方今天下,何以明辨善惡?」
何信拱手道:「唯順天明道耳。『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4]』。『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5]』」
此言一出,玄主面色一沉,便然起身,但要向外而去,忽見一位白髮老叟,趨步而來,便至面前,慨然一跪:「小民有所啟奏,但請玄主聖意。」
「大膽刁民,安敢……」碧水兒疾言厲色。玄雪斷道:「爾是何人?」
何信一同跪地:「是乃家父也。」玄雪眉心一皺,道:「准。」誰知何父並不起身,定要其摒退左右,玄主起先不允,碧水兒亦懷疑有詐,抵不過何父連連叩首,額沁血珠,玄主心懷惻隱,遂然允諾。
木門皆閉,玄雪道:「老人家……」話音未落,何父慨然跪地,拱手及額,伏叩於地:「老臣拜見公主。」
玄雪不解:「爾究竟何人?」
何父拱手道:「老、老臣姓左,名作尹秋。」驚聞此言,玄主騰然起身:「刁民安敢胡言,擅冒左相名諱?!」
何父泣道:「公主容稟,靜聽臣言不遲。」玄雪心下存疑,道:「爾若言之有差,即刻問斬!」
「謹遵王令。」左尹秋道:「六十年前,禍王為開啟雪國大門,接引雪國臣民於此,欲取瓊林靈源,曾經興兵,掀起一場瓊林大戰,老臣領禍王之令,衝鋒陷陣,未料及瓊林勢大,老臣險些喪命,殊不料其時瓊林掌門尹昆手下留情,老臣得以免死。他問吾緣何禍王征伐瓊林,吾言之實情,尹掌門卻言瓊林靈源並不可打開雪國大門。吾疑惑之時,禍王親至,尹掌門問之,禍王……」
「父王如何?」玄雪道。
左尹秋道:「禍王言並非為接引雪國眾生,實乃為取靈源,滅盡瓊林。」言至於此,落下兩滴眼淚。玄雪奇道:「然後若何?」
左尹秋道:「然後……禍王發現吾亦在場,竟然滅口。」
玄雪蹙眉難舒,道:「左相又是如何活下來的?」
左尹秋道:「幸而尹掌門搭救,吾免於一死;卻不料禍王趁隙偷襲,致使尹掌門身受重傷,一病不起。」
「左相又如何輾轉於此?」玄雪語調微揚。
左尹秋道:「尹掌門下令,不許瓊林門徒加害,然則眾人皆心有餘悸,尹掌門只好廢吾武功,逐出瓊林。後來,老臣輾轉於此,娶妻生子,苦苦等候。想不到轉眼便又是一個甲子,老臣還能得見公主……」言語之間,已然泣不成聲。
「你既逃出一命,為何不得享天年,反而現面於本宮駕前?」玄雪凜眉道。
左尹秋道:「只盼公主能明辨是非……」
「一派胡言!」玄雪怒喝之間,衣袖翻飛:「大膽賊人,投敵賣國,安敢栽贓父王,實乃居心叵測!」
「公主……」左尹秋待要再言,玄雪怒氣沖沖,離門而去,直入車駕。從人但要駕車,忽見左尹秋拄著拐杖,追將上來,拉住馬轡,泣道:「公主聽吾一言,否則他日悔之晚矣……禍王實非善類,公主……公主……」
「離開!」玄雪喝道,車駕起行。左尹秋盡力追趕,怎奈年老體衰,倒於路旁,泣涕不已。何信見狀,連忙扶其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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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是日,吳馨將那珠花還給王大娘,便往何仰府上而去。便至門前,理整衣衫,攏攏髮髻,提手打門。少時門開,走出來一個婆姨:「娘子找誰?」
吳馨堆笑上前:「府上大人乃是我家大伯,特來拜見。」說話間,晃了晃手中糕點。
「等著。」婆姨接過糕點,怦然關門。吳馨心下不悅,想來為了上門拜見,特地買了城裡最貴的點心,自己一口也不捨得吃,緣何現下倒吃了閉門羹。轉念之間,又想人家官宦府邸,自然旁人不可亂進,只好靜等。
一刻便過,聲響門開,婆姨走將出來,道:「大人可未說有何兄弟,爾找錯人家了。」說罷提著點心,丟還與吳馨。
吳馨先是一愣,也不接點心,走下台階,手中指點:「布政司都事府。」又走上台階,道:「可不是何仰大人府上?」婆姨聞之納罕,便又進門,一刻鐘方出,道:「城中又不只一位都事大人,您找錯人了。」吳馨無奈,接過糕點,街上轉了幾圈,找見兩個都事府邸,問明了都不姓何,又言自己方才找的地方才是。
心中按捺不住,便又回轉,敲得門顫,婆姨探出腦袋:「都說了不是,上別處找去!要不捉你上衙門!」吳馨哪裡吃她那套,推門便入:「大伯!大伯……」叫喚一陣,大伯沒叫出來,卻叫出來另一個何夫人:「哪裡來刁婦,竟敢擅闖官員府邸。」
吳馨堆笑上前,道:「這位便是大嫂吧。」面上帶笑,身前作揖,卻不料對上一句冷語:「未聽得大人有此等窮戚,給我轟出去!」話音未落,便見管家上前,低眉聽令。
「你們怎生看管,雜人也放入府中,帶進病來怎辦?快轟出去。」何夫人掩著帕子道。
「小人失職,讓小姐擔心,罪該萬死。」管家拱手道。
「還不動手!」何夫人喝道。
主僕二人唱喝之際,吳馨呆立當場,道:「難道不是何仰大人府上?」
管家喝道:「大人尊諱,也是爾等小民叫得?」使個眼色,便有小廝上來拉扯。吳馨掙脫,強顏道:「可是有甚誤會?那日何大人至吾家中,可管吾叫弟妹來著……」眾人聽得一頭霧水,何夫人滿面厭棄,一旁婆姨道:「何大人早已入贅府尹大人府中,爾等窮戚,休來叨擾!管家!」管家領命,指揮兩人,將那吳馨架了出去。
便至門口,正好趕上何大人入府。吳馨見狀,即刻叫道:「大伯!大伯!」誰知那『大伯』將頭一偏,逕入府中去了。
「誒有!」吳馨摔得生痛,未及起身,婆姨丟出一盒糕點,朱門緊閉。吳馨雙眼含淚,想來那何信向來大度有禮,怎會有這等大哥!眼中含淚,又捨不得糕點,取出手絹包了幾塊完好的,一瘸一拐,往蓬門走去。
王大娘坐在茶鋪中乘涼,扔下手中之物:「貴人家的狗也是饞得!這個給你!」抬頭看見吳馨,連忙招呼:「何家娘子,這邊來!」吳馨翻了個白眼,徑直走路,低眉之間,看見地上獅子狗吃的,與她手中點心,正是同店所出,登時心有不甘,眼圈泛紅,定立原地。
王大娘見狀,連忙堆笑上來:「娘子這是哪裡去了?」見吳馨包緊手帕,道:「你看這貴人家的狗,就是不一樣,吃的可也是錦衣玉食,咱們這窮人只有看的份。」
吳馨道:「誰人家的狗,這樣糟蹋!」
王大娘道:「便是日前和你說的趙老闆。」
「哼!」吳馨心下罵了一句,道:「有道是,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說罷,逕自離去。
「呸!」王大娘啐了一口,道:「人還說,薑是老的辣呢!哼!」轉身之間,登時大驚,這麼一會兒功夫,那獅子狗便不知被誰人順了去。焦急之際,忽地趙老闆出來,驚覺自己寵愛的狗不見了,登時捉住王大娘領子:「讓你看個畜生,也看不住麼!」
王大娘連連告饒,忽地靈機一動,道:「方才便是和何家娘子說話,這……這才沒看住……」
「噢?」聽聞吳馨,趙老闆立時雙眼放光:「可是應允了?」
「應允什麼?」王大娘從其手下逃脫,整整衣衫。
趙老闆登時心急,道:「便是做俺第十八房小妾。」
王大娘坐定,道:「應允什麼?!人家可是有夫家的人。」
趙老闆道:「此番大娘若是做得成事,老爺俺可捨得出銀子。」說話間,桌上多了十兩銀子。王大娘連忙揣兜裡,道:「俺一人可不成事。」
「哪裡用得著,大娘儘管吩咐。」趙老闆拱手道。
王大娘道:「上次您那一柄珠花,娘子可還看不上眼。」
「那有何難,大娘至吾府上,隨便挑。」趙老爺道。
「趙老爺等好吧!」王大娘面上樂開了花。(待續)
[1] 語出:《詠蝴蝶》 (北宋)謝逸作。
[2] 語出:《絕句·古木陰中系短篷》,南宋僧人志南作。
[3] 語出:《大戴禮記·盛德》
[4] 語出:董仲舒《春秋繁露》
[5] 語出:董仲舒《舉賢良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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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