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白人間(2)
何信到得家中,已是天黑。未及用飯,先提了水桶,舀滿水缸,再取瓢澆水。「爹爹又在澆木桶。」何明道。
「噓——莫叫你娘看見。」何信道,一邊舀水澆木桶。
「爹爹,娘親今日做了好多菜呢!」何明抿著嘴 ,「還給俺買了宣紙。」
「是麼?那你有沒有感謝娘親?」何信笑道。
「當然有。」何明道,「娘親還說,今日有話對你說,讓俺去爺爺房裡吃飯。」
「噢?什麼事情?」何信話音未落,卻聽吳馨道:「澆這木桶作甚?」何信賣了個關子:「心急吃不著熱豆腐,娘子日後便知。」
「莫耽誤工夫,飯菜要涼了。」吳馨道,撫著何明額頭,道:「快給爺爺送去。」
「是的,娘親。」何明領命而去。
「慢些。」何信道畢,收了木桶,轉入正屋,眼見一桌美味佳餚,映得滿室蓬蓽生輝,驚訝道:「哇,咱們家發達了?」
吳馨斟酒兩杯,道:「先吃飽再說。」何信舉杯拱手道:「娘子勞苦功高,先敬一杯。」吳馨也不抬眼,碰杯飲盡,自顧吃菜。何信見狀,也不言語,只給吳馨夾菜。
「爾有何話對吾說?」吳馨抬首道。
何信捻著袖中珠花,笑道:「自是有驚喜,娘子不辭辛勞,做得如此豐盛……」話音未落,又被吳馨打斷:「既是如此,莫等菜涼。」
「是。」何信正吃飯間。突然,吳馨起身,從西廂取了個紅布包袱出來,放在桌上。
「這是什麼?」何信不解。吳馨打開布包,露出十只沉甸甸雪花銀,每只足有二十兩。何信看得一呆,未回神之間,吳馨打開一只紅色紙盒,登時金光刺眼。
何信登時放下碗筷,眉心緊皺,道:「怎可又收人財物?」
吳馨取出金步搖,自戴頭上,道:「這許多金銀首飾,都是城東的趙財主送吾的。」
何信滿心疑惑,自語道:「趙財主?不是下城的吳財主麼?」
吳馨嘆了口氣,道:「你還不明白麼!趙財主便是……要討吾做小妾……」抽噎一聲,續道:「吾已答應了。」
恍然之間,更加迷惑,何信呆立半晌,始終不得其解:「為、為何?」
「真是傻人!自然是見吾青春年華,長得標致,遂……」說不下去,落下兩滴眼淚,摘下金步搖,起手抹乾,道:「王大娘說吾是為報恩,吾起先不承認,之後想想也對。」手指撫著金子,憐惜道:「這一只金步搖,價值萬貫,你恐也是買不起的。」
「吾確是買不起的。」何信喃喃重複,手心攥緊,珠花硌得生痛。
吳馨再抹眼淚,道:「來,吾敬你一杯。」何信面如鐵紙,低聲道:「你若走了,孩兒怎辦?小的還不滿兩歲。」
吳馨歪嘴一笑,珠淚又落,推著銀子至何信面前:「這些夠你討一房媳婦了。記住,莫再去那奴隸貿市裡尋,莫再尋……好看的……」抽噎兩聲,提帕拭淚。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娘子你怎能……如此便去……」何信自斟一杯,苦酒入吼,猛咳幾聲,面色通紅。
吳馨道:「你也莫傷心,你的恩情,吾會記得……」話未說完,眼淚涓流如溪,哽咽道:「你有所不知,吾本就是京城落雁閣裡的風塵女子,日前隱瞞,只怕你對吾另眼相待。」
「官碟文書寫得清楚,此事吾早已知曉。」何信道。
吳馨長舒一口氣,道:「那便也好。吾是風塵女子,你是清白書生……」
「娘子何必自輕,古有梁紅玉,亦是名將賢妻。」何信輕聲道。
「呵——」吳馨輕笑一聲,道:「先生太也看得起吾……」斟酒兩杯,道:「吾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子,配……配不上你。」提杯飲盡,碎杯於地,斷情決義。
「你何時走?」何信道。
吳馨道:「明日便去。」
「唉——」何信長嘆一聲,西廂取了被褥,臥於正屋。吳馨闔門而出,轉身望見皎月,獨留兩行清淚,回至西廂,攥著那只金步搖:「金子,吳馨最愛金子了。有了這個,便是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求了……」抱金入眠,清淚難斷。
「什麼恩情大義,可有銀子解決不了的?……金釵配美人,這一只金步搖,可是趙老闆花了大價錢,特地送與娘子的。」
「既收了錢,不做事怎可交代?我管那公子善也好,惡也罷,反正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們這種人,從來信的都是錢,哪裡來的報應?若說報應,也是好報,你看我現在不是成了這落雁閣裡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主子了?」
「日後你便不必為此所累,覓得有情之人託付終生吧。」
長夜驚夢,睜眼已是天明,抬手面前,還握著那支金步搖,暗自舒了口氣。昨夜做夢害怕,只恐被人奪去,攥得甚緊,印入手心,道道紋理分明。
窗外吵嚷聲再起,吳馨驚覺非夢,穿衣出來,登時大駭。只見何信重枷於身,五花大綁,被幾個官吏拉扯出門。
「相公……相公……」吳馨慌忙追上,「怎生回事?」
「他們冤枉於吾……」何信話音未落,便叫捕快塞口拉走。吳馨待要追趕,忽見一捕快轉頭堆笑,道:「小娘子,還是梳妝打扮,做你的新娘子吧。咱們走了!」說罷,揚長而去。
「是……是那趙老爺……」吳馨心下了然,怒氣陡升:「吾既已答應,緣何還要如此……」心緒未定之間,何明大哭而出:「爹爹……爹爹……」
「明兒別去。」吳馨慌忙攔住。何父批衣出來:「什麼事情?」吳馨轉述,何父連忙取了拐杖:「待吾去官府。你在家,看好孩子。」
「是。」驚聞小兒哭聲,吳馨連忙趕回東廂,抱起襁褓孩兒。
「娘親,爹爹去哪裡了?」何明泣道。
吳馨緩言道:「爹爹去去就會,你快去洗臉。」
「是。」何明抹抹眼睛,轉入房門而去。
吳馨懷抱嬰兒,憂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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蒞日,何仰正襟危坐,正欲覲見玄主,忽地毒姥姥迎面而來。府尹、何仰連忙行禮。毒姥姥道:「吾有句話,要單獨問何大人。」府尹知趣而退。
何仰拱手道:「多謝特使大人美言,王上不追究吾等罪過。」
「募捐之事,雖得延時,卻未廢除,爾等該當盡心。」毒姥姥道。
「學生銘記在心。」何仰道。
毒姥姥點了點頭,道:「吾聞爾有一胞弟,名作何信。」
「是也。」何仰拱手道。
毒姥姥道:「他有兩個兒子,一名何明,一名何亮。」
「是也。」何仰道。
毒姥姥又道:「他那第二個兒子,可是現妻吳氏所生?」
何仰皺眉細思一陣,道:「小弟正室,多年之前便逝……」思索片刻,道:「日前弟妹登門,內子方知其乃京城人士,一年前方才入濟南府。二子現已近兩歲,便不可能是其親生。」訝異之間,道:「未知特使大人緣何有此一問?」
便在此時,碧水兒出來道:「何大人為何還不入內,王上久等。」聽聞此言,何仰心下又是一驚,看向毒姥姥,卻聽其人道:「何大人,可好好說話。」說話間,往何仰背上一拍,揚長而去。
何仰入內對策,少時便出。
「怎地這麼快便出來了?」碧水兒不解,入內之中,唯見屈大學士搖頭不語。少時,毒姥姥上堂來報,言何仰自設聞事官,監督輿情,自造佳評之事,玄主大怒,命即刻將此人下獄,交予金山審問。
金山上堂,見到毒姥姥,微一點頭。毒姥姥心下了然:「事已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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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之內,春上枝頭,鶯啼婉轉;暖風拂柳,繁花織錦。一個嬌小身影,於庭中舞劍,正是玉玲瓏。原來自漠北失散亂軍事後,玄雪便讓玲瓏習武,以保自身安危。
玲瓏天資甚高,習得神速。只不料這一日,遇上瓶頸,揮劍數次,仍是高度欠缺,望著木柱上之蘋果,嘟起小嘴。
「真是一事無成。」忽聞人聲,玲瓏轉身看去,夜洋負手而來。
「你是大人,自然容易。」玲瓏不滿道。
夜洋冷笑一聲,道:「爾乃區區一女子,長大亦嫁作人婦,習武有何用處。」
玲瓏聽其所言,入心成淚,呆立原地。
凜香拂面,正是玉玄雪。「王姐。」玲瓏眼中閃光,忽而黯淡:「他……他說吾習武無用。」
「時人誰識凌雲木,直至凌雲始道高。[1]」 玄雪拂袖拭淚,玲瓏若有所思。
「你既閒來無事,便帶何信前來覲見。」玄雪道。
「是。」夜洋轉身離去。
「呀。」玲瓏驚呼一聲,道:「下雪了……是,黑色的雪……」玄雪仰首望天,但見清白天空,烏雲四蔽,玄雪自空而落,紛紛揚揚。起手之間,玄雪落於掌心,瞬化成一片黑水:「難道,當真無解乎?」傷心之刻,已然淚落。
「姐姐莫哭……」玲瓏抱住玄雪,忽地抬首,莞爾一笑:「玲瓏練好劍法,保護姐姐,姐姐就不哭了。」明麗笑顏,暖人心魄。
「呵。」玄雪亦破涕為笑。
二人抬首之間——天高無際,蒼鷹翱翔——轉眼便至城東,盤旋不去,其下法場,一人含冤獨立。
「何大人,您有什麼話,就此說完吧。」監斬官道。
小吏道:「這刀吾磨得甚快,必不讓大人受罪。」
「多謝。」何信飲盡碗中酒,步至刑台,百姓濟濟,含淚以送:「何大人……」
「何大人到底犯了什麼罪?」
「何大人是好人哪……」
「官府錯抓好人……」
奈若何者,哭聲陣陣,望天不語,低首含冤。何信矗立鍘刀之前,慨然而嘆:「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2]」吟罷俯身階前,以身就戮。百姓落淚,高天滔雪。
人群之中,吳馨捂住何明眼睛,轉回家中,不可回頭。
到得家中,做得飯菜,端入正屋:「吃飯!」
「爹爹……俺不要吃飯……俺要爹爹……啊……」何明哭鬧不已,幾次欲衝出家門,皆被吳馨攔住:「你不吃飯,你爹……豈不更傷心!」吳馨一喝之間,方才醒悟。驚覺何信已死,呆了一呆,落下兩滴眼淚。腳下踏到一物,原來是個錦袋,打開來看,竟是一支珠花,卻又與那日財主所贈不同,了然之間,登時六神無主,失聲慟哭。
突如其來,家中變亂。娘倆抱頭痛哭一陣,何明抽噎道:「爹爹死了,家沒了……家沒了……」
「胡說!」吳馨喝道,「娘親在,爺爺在,就是明兒的家。快,吃飯!」何明扒了兩口涼飯,忽地心下奇怪,奔至門口,不解道:「是雪,黑色的雪……娘親快來看……」吳馨走至門口,果然如是,心下一驚,脫口道:「便是老天爺知曉你爹的冤情,方才降下黑雪……」
滿城黑雪,百姓皆驚,言好人含冤,天象示警。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何氏蓬門,一個財主,領著幾個惡霸踹門而入。為首之人,便是那趙財主,一臉橫肉:「小娘子,現下你死了心,跟俺走吧。」
「吾既已答應你,緣何還不放過吾相公?」吳馨喝道。
趙財主一聽便急,道:「誰是你相公?賤人敢有二心!」
吳馨奔入西廂,抱了紅布包袱出來。趙財主「哈哈」一樂,道:「好哇,肥水不流外人田。娘子帶上金銀,隨吾歸家去也。」
吳馨取出金步搖,冷笑一聲:「吾吳馨一生,見過多少達官貴人、豪奢榮華,可憐這一只殘金斷玉,迷失心智,害吾夫君慘死!」說罷,怒擲於地。
趙財主見之大驚,未及言聲,銀錠襲面,轉身砸背。「女子可是瘋了!天下哪人不愛財!」趙老闆大喝一聲,引得銀錠又至:「這便給你錢!」何明怒擲其身。可憐這一眾打手,本來心中有愧,又被吳馨氣勢所懾,一時不敢上前。
趙老闆心下一橫,想來好容易弄死了那人,可別賠了夫人,喝道:「沒用的,還怕一個女子,給我捉住。」
「是。」幾個打手但要上前,吳馨心下大駭,舉起小刀,架於頸上。趙財主呵呵一樂,道:「小娘子敢尋死,不怕小兒無命!」吳馨定睛一看,那幾個打手不知何時,已捉住襁褓小兒作質。
無奈之際,趙財主忽地背上遭人重擊,嬰兒脫手,落於雪地之中,嚶嚶啼哭。「吾,跟你拼得老命!」何父再掄拐杖,不料被那趙財主踢中胸口,立時倒地不起。
「公公——」
「爺爺——」
老的老,小的小——吳馨見狀,喝道:「爾再相逼,只有一死。」
趙財主不以為意,譏諷道:「落難的娼妓,也想學作貞潔烈女,真是奇聞。」使個眼色,打手立時上前,未及吳馨動手,已然奪下廢刃。趙財主撿起小刀,咂嘴道:「原來是沒刃的,也來嚇唬人。帶走。」
眾人待要前行,忽見門口湧入許多百姓。
「姓趙的惡霸,竟敢強搶民女。」
「何大人屍骨未寒,留下妻兒老小,豈能讓惡人欺負。」
「大家上,把他送入官府。」
一時之間,趙財主遭人團團圍住,驚駭之際,忽然官兵列陣,登時心花怒放:「刁民!快快捉拿刁民!」眼見走來個財主樣貌之人,趙財主便似見到救星。(待續)
[1] 語出:唐代,杜荀鶴《小松》
[2] 語出:明代,于謙《石灰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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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