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書

作者:米蘭·昆德拉(捷克)譯者:尉遲秀
捷克的庫特納霍拉。(Pixabay )
font print 人氣: 84
【字號】    
   標籤: tags: , , ,

美,就是對編年紀事的棄絕,就是對時間概念的反叛。

1

西元一九四八年布拉格,共產黨領袖柯勒蒙·戈特瓦站在一座巴洛克式宮殿的陽臺上,向數十萬聚集在舊城廣場的群眾發表演說。這是波希米亞(譯註:捷克共和國領土的傳統地理名稱)歷史的一個重大轉折,是浩浩千年才得見一二回的關鍵時刻。

同志們簇擁著戈特瓦,而克雷蒙提斯就緊靠在他身邊。當時雪花紛飛,天寒地凍,戈特瓦卻光著頭站在那兒。克雷蒙提斯滿懷關愛地把自己的氈帽脫下來,戴在戈特瓦的頭上。

黨的宣傳部把這張照片複製了數十萬份。戈特瓦在同志圍繞下,戴著氈帽站在陽臺上向全國人民說話。就在這個陽臺上,波希米亞由共產黨掌權的歷史誕生了。所有捷克兒童都認得這張照片,孩子們在海報、教科書上或在博物館裡都看過這個畫面。

四年後,克雷蒙提斯因叛國罪被處以絞刑,宣傳部隨即讓他從黨的歷史上消失,當然也設法將他從所有的照片中抹去。從此,戈特瓦就獨自站在陽臺上。從前克雷蒙提斯出現的地方,如今只留下空空的牆面。和克雷蒙提斯有關的,只剩下戈特瓦頭上的氈帽。

2

時間是一九七一年,米瑞克說了這番話:

「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米瑞克想用這段話為自己辯解,因為朋友們總認為他的行為不夠謹慎。他把大大小小的事都寫到日記裡,他保留朋友寫來的信件,他把每次聚會裡討論局勢、討論下一步該怎麼走的種種細節都記錄下來。米瑞克的說法是:他們並沒有做出任何違反憲法的事,要是遮遮掩掩的,覺得自己犯了罪,那正是失敗的開始。

一個星期前,米瑞克和他同組的建築工人在工地的屋頂上幹活,他看著地面,突然感到腦中一陣暈眩。失去重心的那一剎那,他順手抓住的卻是一根沒固定好的支柱,最後他被人們從鬆脫的支柱下拖出來。剛摔下來的時候,傷勢看起來相當嚴重,後來發現只是一般的前臂骨折,於是他心裡愉快地想著,自己即將有幾個禮拜的假期,總算可以去解決一些從前一直沒時間處理的事。

到頭來,他還是順著朋友們的意見謹慎行事。憲法保障言論自由,話是沒錯,但是任何有可能被認定是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都會遭到法律的制裁。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國家什麼時候會跳起來厲聲指責說,這句話或那句話危害到了國家的安全。於是,米瑞克決定還是把所有牽涉到旁人的文件,都放到安全的地方。

不過,他還是想先解決他和芝丹娜的事。他打了好幾次電話到芝丹娜住的地方,卻一直找不到她,就這樣耗了四天,直到昨天才跟她通上電話。芝丹娜答應今天下午在家裡等他。

米瑞克十七歲的兒子不贊成他去,他說米瑞克不能一手打著石膏,一手開車。這倒是真的,米瑞克開車是有點問題。受傷的手臂還吊著方巾,在胸前晃來晃去毫無用武之地。換檔的時候,米瑞克還得把方向盤鬆開才行。

3

二十五年前,他和芝丹娜有過一段情,那些日子在他心裡只留下幾許回憶。

有一天,他們相約見面,芝丹娜頻頻以手帕拭淚、抽泣著。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有個俄國元首級的政治家昨天過世了,一個叫做基丹諾夫或是阿布佐夫,還是什麼馬斯圖玻夫之類的政治人物。從她潸潸落下的豐沛淚水看來,馬斯圖玻夫的死,比親生父親去世更讓她難過。

然而這檔事真的發生過嗎?還是他心中的恨意使然,才捏造出這些為了馬斯圖玻夫之死而滴落的眼淚呢?不是這樣的,事情確實發生過。米瑞克顯然忘記了,在當時的情境下,芝丹娜的眼淚可是如假包換的,而事到如今,這段記憶卻變得令人難以置信,宛如一幅可笑的畫像。

關於芝丹娜,米瑞克所有的記憶就是這樣……她說米瑞克……像個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這個詞,在當時慣用的政治語彙裡屬於侮辱性的字眼,意思是說一個人缺乏現實感,跟人民脫了節。在那段時日裡,所有被共產黨員絞死的共產黨員,都曾經被安上過這種羞辱。據說,知識分子和腳踏實地的人們不同,他們總是活在半空中,不知自己飄蕩在何處。所以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罰他們雙腳永遠離開地面也是對的,就讓他們吊在那兒,跟地面保持一點距離也好。

……

總之,她就是對米瑞克感到不滿意。她能把最不真實的關係(同那位素昧平生的馬斯圖玻夫之間的關係)浸潤在最具體的感情(化為一滴眼淚)之中;同樣地,她也有本事給最具體的行為賦予最抽象的意義,或是為自己的慾求不滿,搬弄出一個政治名堂。

【譯註:昆德拉在其評論集《小說的藝術》中明白宣示,他「不用蘇維埃(sovietique)這個形容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四個詞,四個謊言』。蘇維埃人民:是一扇屏風,在屏風背後,被這個帝國俄羅斯化的所有國家,都該遭人遺忘……蘇維埃這個詞讓人以為……俄羅斯(真正的俄羅斯)……可以不必對這一切的控訴負責。」因此他從不使用「蘇聯」、「蘇維埃」等詞,而用「俄羅斯」、「俄國」、「俄國人」等詞,表明作者堅持指明歷史責任的源頭。】

4

他從照後鏡裡發現有輛私家車一直跟在後面。對他來說,有人跟監沒什麼好奇怪,不過到目前為止,跟監的動作都相當有分寸。但是,今天卻和過去大不相同——跟監的人有意讓他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距布拉格約莫二十公里的鄉間,有一大片圍籬,圍籬後面是加油站和幾個修車的工作間。米瑞克的好朋友在這裡工作,他想請他把車子的起動器換掉。加油站入口處橫著一根紅白相間的大柵欄,米瑞克在入口前面停下車子。有個胖女人就站在柵欄邊上,米瑞克等著她把柵欄升起,她卻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動也不動。他摁了一下喇叭,於事無濟,於是他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胖女人問他說:

「還沒被抓去關哪?」

「還沒哪,他們還沒來抓我,」

米瑞克回了她的話。

「可不可以幫我把柵欄弄起來?」

她又心不在焉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打了個哈欠,轉身走回她的崗亭,在一張桌子後面坐下來,不再理會米瑞克。

米瑞克只好自己下車,繞過柵欄到修車廠裡去找他認識的修車工人。修車工人跟他一道過來把柵欄升起,讓他把車開進了裡頭的空地(胖女人依然坐在崗亭裡,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

「你看到了吧,這都是因為你在電視上太出鋒頭了,」修車工人說:「現在這些女人可都認得你了。」

「這女人是幹什麼的?」米瑞克問道。

這會兒,他才知道俄國軍隊入侵波希米亞,不僅占領了整個國家,而且影響力還真是無所不及。對胖女人來說,這是生活脫出常軌的信號。她眼看著位子比她高的人(那時候全世界的人位子都比她高),只為了一丁點兒證據就被剝奪了權力、地位、工作,甚至連果腹的麵包都沒了,這讓她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她於是也開始揭發別人。

「那她怎麼還在看門?還沒升官哪?」

修車工人笑著回答:「她連從一數到十都不會,根本沒辦法給她什麼好位子,只好鼓勵她繼續打小報告。對她來說,這就是升官囉!」

修車工人把引擎蓋掀起來,開始檢查引擎。

突然間,米瑞克發現身旁有個人,轉頭一看,是個身穿灰色外套、栗色長褲、白襯衫、打著領帶的男人,粗頸肥臉上頂著一頭燙過的鬈髮。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看著修車工人趴在引擎蓋下工作。

過了一會兒,修車工人也發現到旁邊有人,他直起身來問說:「您要找人嗎?」

粗頸肥臉的男人答道:「沒有,我誰也不找。」

修車工人彎下腰繼續換他的起動器,一邊說:「布拉格的聖溫賽拉斯廣場上,有個男的在嘔吐,另一個男的走到他前面,悲傷地看著他,搖搖頭說:您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了解您……」

【聖溫賽拉斯廣場(Place Saint-Venceslas):一九六八年八月,捷克民眾在此廣場聚集,試圖阻擋蘇聯坦克入侵。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一歲的學生約翰.帕拉許(Jan Palach)在此自焚,抗議蘇聯入侵。此廣場可謂捷克民眾反抗蘇聯入侵的主戰場,也因此廣為世人所知。】◇(節錄完)

——節錄自《笑忘書》/ 皇冠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安娜知道,不同語言以不同明確程度處理表情的細微差別──在某個語言,一句成語可能相當直接表達發言者意圖溝通的內容,另一個語言則藉由謙遜的暗喻做為障眼法,深厚的感情或害羞的意見很可能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 不過,由於他的一位恩師退休住到聖布里厄來,便找了個機會前來探訪他。就這樣他便決定前來看看這位不曾相識死去的親人,而且甚至執意先看墳墓,如此一來才能感到輕鬆自在些,然後再去與那位摯友相聚
  • 之後我開始應徵文書工作。原以為可以幫報社寫寫稿之類的,結果我只能棲身地方小報,撰寫鄉間表演活動和巡迴劇團的劇評文章。
  • 心情糟糕得像坨麥芽糖。現在終於懂為什麼人家在煩躁的時候會用糊成一團的麥芽糖來形容了,把麥芽糖用力握住再放開的話,手不是會變得黏呼呼的嗎?如果放著不管就會黏上骯髒的灰塵,就算用衛生紙擦也沒用,若是不用肥皂徹底洗掉的話,那種黏膩感是絕對不會消失的。我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真想用肥皂把心徹底洗過一遍。
  • 「在最微小的事物中也找得到幸福,幸福始於喜歡自己,並細細體會尋常事物含有的力道。」
  • 父親說,一過立春,十香菜便經常出現在老家的餐桌上,除夕的年夜飯更非得有一大盤不可,因為十香菜有「十全十美」的寓意。
  • 我常以為,我的父母有如大自然,賜我生命的基土,並灑下陽光和雨水,讓我得以萌芽成長。姊姊則像是巧手的園丁,不但給我生命的養分,更會不時出手修枝、剪葉,好讓這棵小樹長出豐美的花朵和果實。我何其有幸,能同時擁有給我自由的雙親,與悉心看顧、引領我的姊姊。
  • 花 杯 下午茶
    就在這安靜下來的時刻,我們聽見鳥囀鶯啼,春風拂過樹梢婆娑作響,這些來自山林的天籟其實一直都在,只是方才被人造的聲音淹沒了。
  • 我為什麼常常不快樂?失落了真實的自己,我們每個人都在追求愛、喜悅與和平,但為什麼幾乎人人落空?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