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終見王(1)
泉語琴鋪。
是日傍晚,吳致賣了一柄琴,正準備收拾店鋪,一人走進屋內,端著一柄木琴,反覆摩挲。
「先生來買琴啊?」吳致招呼道。
那人道:「這一柄琴,值個多少錢?」
吳致道:「普通木琴,十兩銀子。若是想要竹琴、白玉琴,可自帶材料,小店可提供製作。」
「嗯。」那人掃視這店鋪,盤算道:「你這店鋪,可花了不少錢吧?」吳致不解其意,含糊答道:「不過百兩,先生如不買琴,吾要打烊了。」
「慢著。」那人喝道,拍拍手掌,數個打手立時湧入琴鋪。
「這是何意?」吳致喝道。
那人道:「自今日往後,這琴鋪便歸吾了。」說話間,著幾個打手,將吳致抄出去,重鐵鎖了門。吳致喝道:「光天化日,竟敢明搶,吾到衙門告你!」
那人晃晃手中紙條,冷笑一聲:「看看,白紙黑字寫得清楚,你這店鋪,已教澤林那小子,抵押給吾家老爺了。」吳致定睛,看個大概,那人連忙收起,揣入袖子:「走!明日來拆店賣琴!」
吳致攔住道:「把話講清楚!」
那人道:「有什麼事,找澤林少爺說去吧。」
「他、他現在何處?」吳致道。
「花滿樓,暖香閣。」那人道畢,揚長而去。
「這個混帳小子!」吳致大喝一聲,單槍匹馬,奔至花滿樓,又被攔住:「先交錢,再上樓。」吳致喝道:「吾來找人,澤林!」打手一聽,忙叫了老鴇兒出來:「還錢的來了。」老鴇兒抖著紙張:「看看,三千兩銀子,拿吧。」
「吾沒錢。」吳致負手道,「那小子在哪兒?你問他要。」
老鴇兒道:「俺倒也想知道他在哪兒。欠債還錢,要不就滾開,休在此妨礙生意。」說罷,轉入樓上去了。一個上了年紀的打手悄聲道:「八方賭坊,客來煙館,福到酒莊,這三處澤林少爺常去的,您去那裡尋吧。」
「多謝。」吳致足不停步,半個時辰,轉遍三處,人沒尋得,倒是尋得十張欠條,一通毒打。天色漸暗,街市之上,人群稀少,吳致吐口血沫,四處問詢。終於在一處酒鋪,聽得消息:「你是來還錢的。」
吳致喪氣道:「找著人就還。」
酒鋪老闆道:「花柳巷尾,有一處姓胡的暗娼,你去哪兒尋吧。」
「那是何處?」吳致不解。
酒鋪老闆道:「尋樂子的地方,暗地裡也做殺人買命的勾當。」吳致聽得一驚,心下慌張,也忘了謝,匆匆趕到,途中問得地址,一腳踹開院門。但見滿地狼藉:酒罈牌九、胭脂粉裳、煙管火折……三教九流,無一不全。
「來砸場子的?給吾捉起來。」二樓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喝道,想來便是那胡氏。話音一落,立時有幾個彪形大漢,赤腹袒胸,滿身繡紋,起身來捉吳致。
「澤林!澤林!你給吾出來!澤林!」吳致東翻西找,終於在一處隱蔽閣樓,尋得熟悉面孔。「出去!」吳致大喝一聲,但有幾人,衣不蔽體,連滾帶爬,逃離此地。澤林倒臥榻上,手中拿著煙管,就著微弱燭火,點著大煙。面色蒼白,貼著數屢亂髮,形容消瘦,身體早被大煙掏空。
「起來!你給吾起來!」
「別拉吾……」澤林晃蕩兩下,忽地定睛,指著空氣:「看!彩虹!」
「什麼彩虹!吾看你你是抽菸抽瘋了。給吾起來。」吳致喝道
「噢!噢!天上下金元寶嘍!天上下金元寶嘍!」澤林連連喝道,神識恍惚,手舞足蹈。吳致但見此狀,心頭又是憤恨,又是悲哀,一把揪住澤林,撂在地上。雙臂抱起酒罈,兜頭澆下。
「酒!酒!給我酒!」澤林揮舞雙臂。
「喝,讓你喝個夠!」一連灌了六壇,澤林眼裡、嘴裡、鼻裡,灌得盡是酒:「不、不要了……嗆、嗆……不喝了……」
「喝啊!你喝啊!」吳致眼神泛著紅色,眾人見狀,一時不敢近前。
冰冷燒酒,入胸沖腦,澤林終於恢復些許神識:「救、救命!別倒、別倒了。」起身要推吳致,卻被吳致一撥拉,摔倒在地,衣衫濕透,呆呆坐望。
「連吾這個殘廢你都推不動,澤林,你算是廢了!你這個廢物!廢物!」吳致腳下踉蹌,氣喘吁吁。「哼、哼……哈哈……」澤林冷笑森森,屈腿抬臂,眼中無限鄙夷:「又打吾,哼,上次打吾,吾躲出來;還不到一年,老東西追到這來打……」
「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打你能醒麼?」吳致喝道。
「哼。」澤林吐了一口腥沫,喘息道:「看吾?哼,你、你看看你自己……跟當年那些赤衣小兵,有什麼區別?跟你最恨的……害死薔羽的赤衣黨,有何區別?哈,哈哈,真是笑話,天下最大的笑話……」
吳致聞之一愣,滿心茫然,低頭看手,滿是鮮血,再觀澤林,滿身傷痕,又看地上,滿地碎片。明鏡殘片,映照之人,身形佝僂,長髮蓬亂,眼神凶狠,是誰?難道是自己麼?難道不覺之間,已被赤潮浸染,卻渾然不覺?
澤林慢慢從地上爬起,蹣跚至其耳側:「你跟他們一樣!哼,哈哈哈……」走至門外,拾起小酒罈,待要再飲,忽地背後遭人一踹,躍出老遠,趴在地上,酒罈碎地,手掌淋漓:「你又幹嘛!瘋子!」
吳致嘆了口氣,緩道:「澤林,你小時候,他們毀你家園,殺你父母,毀了你的前半生;如今,又想用仇恨、用這酒色財氣,毀了你的後半生……何去何從,你自己選吧!」說罷,悲涼一嘆,拂袖而去。
石板冰冷,夜風清涼,吹亂濕髮,吹醒愁傷:
「吾有錢了,哈哈!留著作甚,為何不花……這是禍王欠吾的!」
「澤林少爺,春宵一刻值千金……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抽一口,飲一醉,便是什麼煩惱不開心,都忘了……」
****************************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吳致、嚴奉,坐於內堂,嚴奉泡了一壺茶,拿了兩個杯子:「世道不一樣了,人也變了。」斟滿兩杯,茶香裊裊,撲鼻迎面。吳致出了會兒神,忽地起身。
「師哥去哪裡?」嚴奉道。
「吾還是不放心,出去看看……」吳致負手而去。
「外面下暴雨呢!」嚴奉連忙撐了傘,便至院中,已教風掀翻。無奈吳致身影漸消,只好頂風冒雨追上。
「怎地了?」嚴奉行至泉語琴鋪前,吳致頓步良久。
琴鋪之前,隱隱黑影。一道閃電,方才教人看清,瘦削身軀,孤影跪地。風嘯雨吼,奔雷擊電,雙臂撐持於地,勉力不倒。
「澤林。」吳致大喝一聲,淹沒於奔雷之聲。吳致奔至其前,緩緩蹲下:「澤林。」見其面色慘白,衣衫單薄,全身濕透,二人心痛不已,嚴奉脫下長袍,罩於其身。澤林眼神疑惑:「琴、琴鋪封了……師哥……」終於認出眼前人,澤林大哭:「師哥,吾想、吾想回家,吾想回家……嗚嗚……」放聲哭吼,但似要將一十八年來,所受之苦,盡數傾出心懷。
雨勢更甚,驚雷不斷,吳致揹起澤林,嚴奉相扶,一路回至府中。
接下來十天,便是死去又活來。
澤林被煙毒折騰夠嗆,每每昏厥,施針救醒:「師哥,吾要死了,吾要死了……」澤林滿頭大汗,虛弱無力,倒臥床邊。
「再忍忍,就好了,就快好了。」吳致安慰道,不住抹淚。
嚴奉送郎中出去,郎中連連搖首:「不成了,不成了,這底子再好,胡亂折騰一年,也不成了,您哪另請高明吧。」說罷,竟將診費還給嚴奉:「可別再尋吾了。」說罷,匆匆而去。
「郎中怎樣說?」吳致道,嚴奉面色冷峻,一言不發,只微微搖頭。吳致眼眶泛紅,回至澤林身邊。「吾是不是快死了。」澤林虛氣道。
吳致勉力笑道:「來,喝點湯。」一勺一勺,餵進嘴裡:「澤林哪,師哥斷腕之時,你也是這樣,一勺一勺餵吾吃飯,你看師哥現在不是好了。你堅持著,早晚……」話音未落,澤林嗆到,手捂住口,怒咳數聲,伸手來看,滿是鮮血,澤林大驚,拉扯吳致:「師哥,吾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胸口翻湧,毒癮再發,倒臥床榻,生不如死。
嚴奉靠在門口,紅著眼眶,道:「太苦了……不如……唉……」
吳致抱著顫抖的澤林,嘆道:「人各有命,好壞都得受著。」
折騰半宿,只剩一絲氣,澤林五指無力,搭著吳致之手,虛弱道:「師哥……吾是琴、琴部的小、小弟子……吾快死了……師哥,你、你再給吾彈、彈琴聽,好、好不好?」
「好、好。」吳致紅著眼圈,將澤林交給嚴奉,自己走至琴邊,盤膝坐下:「事到如今,咱也沒啥怕的了,這最後一曲,就彈《滿庭芳》 罷。」吳致自語道,叮叮咚咚,悠悠揚揚,彈奏起來。
一曲彈畢,澤林於嚴奉懷中,手腕低垂,吳致抹抹眼睛,上前一探,尚有一息,心下緩緩,道:「放下吧。折騰一天,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最後一程,咱們一起陪著師弟罷。」嚴奉道。
二人說了會兒話,禁不住眼皮犯睏,便都沉入夢鄉。
晨鳥啼鳴,黎明破曉。
吳致睜開眼來,但見一人靠在桌旁,端著陶罐喝湯,定睛一看,竟是澤林,拍醒嚴奉。嚴奉揉揉雙眼,不可置信,慌忙起身:「這咋……可以下地了?」
「一罐湯,都喝了。」吳致敲著罐子。澤林仍然虛弱,往凳子上一坐:「有沒有飯,餓死吾了。」
「有,等著。」嚴奉張羅吃食,吳致伸手把了把脈,於疲軟之間,升騰起一絲蓬勃,不可置信:「想來昨日脈象全無,現下怎會如此?」
「飯來啦!」嚴奉端了上來幾大盤,澤林一陣風捲殘雲,全數進肚,面上隱隱泛起血色。
「這、這可真是奇了,怎地突然活過來?」嚴奉驚訝道。澤林抹抹嘴巴,道:「吾做了個夢,醒來渾身輕鬆,就是覺得餓。」
吳致道:「你做啥夢了?」
澤林打了個飽嗝,揉揉肚子,續道:「昨天吾痛得不行,好像魂兒都要沒了,後來聽見師哥彈琴,就不那麼痛了,再後來……」澤林拍拍腦袋:「咋想不起來了。」
嚴奉道:「師哥,你再彈一遍。」
「好。」吳致就琴,再奏一遍。三人聽得入神,嚴奉道:「景陽師叔所作,確實德音雅樂。」轉向澤林道:「想起來了麼?」
澤林抹抹眼睛,道:「對的,吾做夢時候,便是聽得此曲。那時吾痛至極端,好像魂兒都要沒了。但是突然就不痛了,感覺輕飄飄的,一直往起升,比雲彩還高,伸手可觸星辰,只是天色偏暗……後來吾看見了光,日光般明亮,卻如月光般柔和,讓人感覺很溫暖、很熟悉,好像回到了兒時故鄉。吾抬頭一看,發現那月光原來是長衫垂邊,蟬翼清透,仰之彌高,不可見全貌。心中只覺磅礴廣闊,神聖無比,令人心生敬畏,不由自主,跪地合十。人世一切苦痛執著,瞬間煙消雲散,唯有平和喜樂,充溢心懷。全身被強大能量包圍,吾能可體會到,是一種慈悲的力量,浩瀚無邊,言語不可訴其勝,唯有心生感念,清淚難抑。」
嚴奉摸摸澤林額頭,確定無有發燒,皺眉道:「聽著咋這麼神?」
吳致道:「吾猶記得,從前與眾師兄,於瓊林彈曲之時,有感此殊勝。然則入塵世之後,再無緣可感。」拍了拍澤林肩膀,道:「看來你與《滿庭芳》 ,頗有緣分哪。」
「那當然。」澤林神氣道,「吾也是琴部弟子。」
嚴奉連連搖首,道:「哪裡有這麼神?肯定有其它原因。」
澤林道:「嚴師哥,你親自彈一次,不便知曉了麼?」
嚴奉心生懼意,連連擺手:「不彈不彈,朝廷說是禁曲,總歸有原因。」
「原因便是《滿庭芳》 可解玄毒、心毒嘍。」澤林道。
嚴奉搖頭,道:「你好了吾便放心,去書院了。」說罷,提步離去。(待續)
點閱【天地清明引】系列文章。
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