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問鼎劍道(4)
「雪停了……」沈太常道,微一沉吟,道:「侯門由藥變作毒,原因為何?」
絕鳴道:「由藥變毒,雪國玄化,從根本上來說,都是變異的過程。」
「變異?」沈太常不解。
絕鳴道:「也是敗壞的過程。」
「敗壞?」沈太常又是不解,低首看見幾株梅花,花瓣零落,輾作塵土,道:「便如這梅花一般,花開花落。」
「然也。」絕鳴道,「花苞,花開,花落,花敗……這是為生命的過程……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1]」頓了一頓,道:「其實,雪國中也有些人,曾經嘗試淨化,然則都失敗了。」
「時間不可逆,花落無以復。」沈太常出神道。
絕鳴道:「失敗的原因,是他們不知曉變異的根本原因,亦無有重新歸正的能力。」
「變異的根本原因,又是什麼?」沈太常道。
絕鳴道:「依照禍王所言,是為靈源缺失,所以其人便可以此為由,攻伐瓊林、夢境;然而實際的情況,則是污染。」
「污染?是被玄蠱心毒污染麼?」沈太常道。
絕鳴搖了搖頭,道:「非也。玄蠱心毒形同紅霾,而玄化是為暗黑,兩者非是一物。」
「那又是什麼?能將一境之地,污染至無可生存。」沈太常道。
「罪惡。」絕鳴道。
「呵。」沈太常笑道,「先生莫欺吾。罪惡乃出人心,出人行,無形無像,豈會形顯?」
絕鳴道:「罪惡不但可以累積,也可以形顯。否則,禍王為何要篡改雪國歷史,為何要誅滅人心呢?」
「這……」想起方才所談,玄主被騙,已然身死,沈太常打了個哆嗦:「篡改歷史,是為了掩蓋罪惡,過濾民族記憶。然則,為何又要誅滅人心呢?」
絕鳴道:「誅滅人性良知,國民喪心失道。即便知道真實的歷史,也已經失去了評價的標準,亦無可知曉歷史存在的意義。於此,人的思想也被改造,只會從禍王的角度與立場,看待這個世界,看待一切。」
「禍王的角度與立場?」沈太常道,「又是什麼?」
「唉……變異的人心,精神已死,國家不存,民族已滅。」絕鳴道,「禍王的存在就是雪國的悲哀,民族痛苦的延續,被欺騙的民眾在奴役與煎熬之中,高呼萬歲。」
「可是……禍王豈非雪國之主,為何要踏伐母國之精神、之民族?」沈太常道。
絕鳴道:「這便要歸結於變異人心的物質——玄蠱心毒。」
「玄蠱心毒?」沈太常道,「能可控制人的意識,讓人忘記過去、忘記自己,淪為行屍。」皺眉不解:「如此厲害之物,禍王為何要用其來殘害雪國?雪國子民,不乏聰智之輩,緣何能任由此毒,霍亂眾生?」
絕鳴道:「曾經有這樣一群勇士,看清禍王之真面目,將真相播撒人心。然而,很多、很多被禍王屠戮……玄蠱心毒,能肆虐雪國,也並非偶然。當時的雪國,內憂外患,現實壓力巨大,禍王亟需克敵利器。由此來說,禍王是雪國人群的產物,人人有罪,滋養獨裁;再者,若無侯門先祖,世間也無玄蠱心毒。」
「侯門先祖?」沈太常道,「玄蠱心毒,出自侯門?但是緣何歷史之中,無有記載。」
絕鳴道:「玄蠱心毒之本質,妒忌憤恨,狹私鬥狠,恐怖懾人。它正是出自侯門分支。」
「侯門分支?」沈太常道,「侯門乃夜氏先祖所創,族譜之中,並無此記述。」
絕鳴道:「夜氏先祖囑意,將此逐出夜氏。」
沈太常點了點頭,道:「這也不無可能。然則,其人為何要如此做?」
「妒忌憤恨。」絕鳴道,「如果一個人,想要達到醫術頂峰,而其人前方,卻總有一座無法跨越之高山,就只能另闢蹊徑,甚至徹底走向反面。」
「如此,由救人之藥,變異為害人之毒。」沈太常道,「人性的弱點,結合了卓越的技能,所造成的殺傷力,著實可怕。」
「魔性,往往在歷史變異的過程中,在人心墮落的過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絕鳴道,「它讓人遠離神,與魔鬼為伍。」
「這便是真實的歷史。」沈太常出神道。
「無常還是太常,人心選擇,就在一念之間。」絕鳴點了點頭,道:「吾之任務已經完成。吾死以後,請將吾之屍身,並這本遺冊,一同埋葬。」
沈太常接過遺冊,定睛一看:「是……《滿庭芳》 之心法……」抬首再問,絕鳴雙眼緊閉,一動不動。伸指探鼻,氣息全無。沈太常嘆了口氣,道:「吾還有疑問未解,先生就已架鶴西去。」拱手作揖:「多謝先生,為吾解答許多疑惑。」書冊暫收懷中,揹起絕鳴屍身,往山頂攀爬而去。
尋得一處靈地,依山傍水,開始挖土。深坑挖成,鋪些枯枝,將絕鳴屍身放入,再填埋黃土。不過多時,封土建墓,已經完成。拜了三拜,轉身離開,卻有一物,落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滿庭芳》 心法,大罵自己,怎地竟然忘記,隨那絕鳴一同埋入。
無可奈何,只好道:「先生休怪。」再來刨開黃土,挖了半個時辰,終於看到枯枝,再挖下去,已無黃土,唯有枯枝,卻不見絕鳴屍身,心下大駭。連忙跳出土坑,日光爍爍,時值正午。定了定神,俯身一看,絕鳴身影全無,只有一隻破草鞋,孤零零躺在枯枝之上。
「屍體呢?」沈太常不可置信,揉眼再看,一如前貌,疑惑不解:
「難道沒有死?」
「怎有可能,方才明明吾親自埋葬。」
「到底為何……」
起身尋遍四周,一無人蹤。摸摸額頭,也不似發燒:「到底為何?」提起書冊,心道:「先生為何交吾書冊,說不定有答案。」打開書冊,一頁一頁閱畢,心思逐漸清朗,疑惑一層一層剝落。「侯門、雪國、中原……歷史的輪迴……」沈太常低頭看著書冊,自語道:「歷史之重複,生命之輪迴。若輪迴無盡頭,生命的最終歸宿究竟是什麼?」
起身立於山巔,皓月當空,悠悠長吟:
「曾經滄海映明月,浩光萬里照桑田。浮生塵夢銷千載,今朝始覺是他鄉。」
****************************
沈太常下山,趕了數十里路,只覺飢腸轆轆,尋得一處茶鋪,飲些茶水,吃些乾糧。
「你聽說了麼?禍王新策令,天下禁樂。」一人道。
另一人道:「啊?」咽下酒肉,道:「哪有可能,這樂音,看不見,摸不著,如何禁得?」
那人道:「怎生禁不得?吾去赤衣黨大會,禍王說得明確,砸爛一切樂器,燒毀一切曲譜。凡是與樂相關之物、之人、之言,統統消滅乾淨。」
「又搞運動了?」再一人打了個哆嗦,道:「這次又是為啥?」
那人道:「聽說禁曲死灰復燃,屢禁不止,禍王震怒,要在三個月內,剷除一切樂音。」
「這也太過分了吧。」另一人道 ,「禁曲有毛病,可連累了一大片。」
「就是。」再一人道,「都怪禁曲蠱惑人心,若非如此,好好的樂器曲譜,流傳了千年,怎會有此一劫。」
「就是,禁曲太可惡了。」另一人道。
那人道:「禁曲就是活該,誰讓他們與禍王鬥。」
沈太常聽得生氣,放下酒碗,道:「爾等可知禁曲,便是解毒良藥,是以才被禍王禁止。」
「解毒?還良藥?」那人扭過頭去,幾人狂笑不止。
沈太常道:「爾等莫以為吾說笑,禍王連玄主都殺,更何況中原人?」
另一人正色道:「什麼玄主?不曾聽聞。」
「啊?」沈太常道,「便是去年發生之事,爾等如何不曾聽聞?」
「去年?」再一人摸著腦袋,道,「去年你爺爺吾,剛加入了赤衣黨。」
「噢!噢!」其餘幾人起著哄。
那人道:「去年赤衣建黨十周年,爾可真是好運氣。可惜吾就沒那好命,入不了赤衣黨,只能過窮苦日子。」
「十年?」沈太常皺眉,道:「今年是何年月?」
「末世十年啊!」那人道,沈無常大驚,道:「那瓊林滅,玄主死,又是何年月?」
另一人轉轉眼珠,道:「瓊林被滅,那是十年前的事啦!」
「就是,日前朝廷還給了瓊林後人補償。哎,可惜吾就沒那好命。」那人道。
「十年?」沈太常踉蹌半步,心思恍惚,掐指算來,自己上山,遇見絕鳴,日落日出,日出日落,恰好十個時辰,登時恍然:「原來,已經過了十年。」
那人擺著手,道:「哪裡來的怪老頭,走開走開,別妨礙咱們喝酒。來,乾!」幾個端起酒碗來飲。
另一人道:「加入赤衣黨,真有那麼多好處?」
那人道 :「當然啦!當今乃是赤衣黨的天下,朝廷重要關節,都有赤衣黨把持。若是入了赤衣黨,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誒……」再一人連忙攔住,「低調,低調,吾黨可是以清廉做表率。」
「得了吧,那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另一人道。
「誒……」再一人即刻耷拉著臉:「小子,你敢反黨?」另一人嚇得一哆嗦,連道:「吾說的是吾,是吾……赤衣黨,偉大光輝,萬歲萬歲!」
「哼。」再一人飲了碗酒,道:「若是沒有赤衣黨,爾等還給地主當奴才呢!怎地不該感謝黨之大恩大德。」
「就是,為赤衣黨千秋萬代,乾杯乾杯!」幾人舉杯再飲,歷數赤衣種種「豐功偉績」。
顛倒黑白,混淆善惡,沈太常聽得頭皮發麻,忍無可忍,霍得起身,走至其人桌前,喝道:「爾等可知,赤衣黨害死多少中原百姓!如何殘忍虐殺禁曲之人!」一番歷史真相,講述完畢,言之鑿鑿,令人聞之心驚,幾人皆愣住。忽然,那人舉起酒碗,道:「吾要是赤衣黨,對待禁曲這等頑固,吾也殺,殺個痛快。」
「禁曲之人反黨反國家,死了活該。」另一人道,「把他們殺絕,才算乾淨。」
驚聞此等言語,毫無人性,冷漠至極,沈太常踉蹌半步,久久無語。
便在此時,走過來一個少女,懷中抱著一團黑,看不出是隻白貓,坐於桌旁,道:「大叔,你可知現下污染多麼嚴重,多少小動物,無家可歸。爾不去責怪那些奸商,反而大罵朝廷的不是,您可真是沒有愛心。」
「吾沒有愛心……吾沒有愛心?」沈太常啞然失笑,踉蹌半步,心灰意冷:「爾等真是無藥可救!」拂袖而去。
「吾看,爾才是無藥可救。」再一人領著許多赤衣之人,攔住去路:「此人妖言惑眾,煽動民眾不滿,意圖顛覆朝廷,捉住他!」一眾黑衣人,一哄而上。
「哼!」沈太常雙手凝氣,登時閃爍熒綠之色,自語道:「吾真是懷念,昔日侯門之中,毒首無常的日子。可惜,有人對吾說,無常還是太常,就在一念之間。」雙手收起青毒,躍至草屋房頂,消失不見。
眾人大駭:「見鬼、見鬼啦!」一鬨而散。(待續)
[1] 語出:唐代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
點閱【天地清明引】系列文章。
責任編輯:楊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