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紅樓 重悟真諦(十八)

晴雯的身世 富察傅恆的奶娘,繁華散場時的女子

作者:宋闈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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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觀園裡,林黛玉是和寶玉質地最相似的同類人。而在寶玉的怡紅院裡,也許,只有晴雯和寶玉一樣,兩人都是沒有心機、一派赤誠的。她也很安於現狀,安於這樣的命運。

話說「病晴雯勇補雀金裘」,是發生在五十一、五十二回。襲人的母親病重,要見女兒最後一面,襲人便離開賈府,回家去。在這兩回裡,關於晴雯,有很生動的濃墨重彩的描繪。

一是丫鬟們忙著上夜,秋紋指使晴雯去把鏡匣子劃上,晴雯就偎著火爐不挪窩,丫頭們還在彼此鬥嘴,那寶玉就起身,一言不發地把這些事做好了,他的溫柔厚道,就體現在這些不經意的細節中,無心而為之,於是動人,好看。

一是麝月半夜裡侍候寶玉吃茶,晴雯聽見了,也討一口來吃吃。麝月出去上廁所,晴雯本來是穿著睡衣躺在被窩裡的,但她素來玩心重,就要惡作劇,跑出去在半道上跳將出來,裝鬼嚇唬嚇唬麝月。那邊寶玉就在屋裡叫起來,提醒麝月,說晴雯出來嚇唬你了,於是晴雯就很掃興地跑回來了。晴雯在月亮地裡凍了一圈,全身冰涼的,寶玉就說,你到我被窩裡來,我幫你捂一捂。晴雯口裡罵寶玉掃興,卻麻利地跑回自己的被窩裡。她真的是謹守男女有別這個禮法界線的,在書中從來沒有一次,順水推舟,順從了寶玉的邀請的。

晴雯半夜跑到月亮地裡嚇唬人未遂,卻惹出了一場傷風感冒,臥床不起。寶玉第二天早起出門應酬,特地穿著祖母從箱底裡翻出來的一件披風,叫雀金裘,是俄羅斯國早年進貢過來的,看起來像是用孔雀毛織成的,穿上去光芒燦爛。寶玉很有興頭地出門去朋友家作客,晚上回來唉聲嘆氣,因為不小心把那件雀金裘給燒了一個洞,又不敢讓老太太看見,而且老太太還叮囑他,叫他明天還穿這披風出門去會客。於是另一個大丫鬟麝月出主意,讓底下的丫頭婆子拿到大街上去找織補匠,連夜織補。可街上沒一個人敢接這個活兒,面料太高檔了,裁縫們根本不認識,怕補不像。那邊晴雯病得頭暈目眩的,躺著聽寶玉和一院子的丫頭婆子都沒個能成事的,就咬牙自己爬起來,一邊檢查面料,一邊嘴裡抱怨寶玉:你沒那個福氣就別穿出去瞎顯擺啊。寶玉就賠笑說:你說得很是。在整本書裡,寶玉跟晴雯說話,從來就是還不上嘴的,每次都被她回嗆,末了還很讚賞她說話在理,每每以一句「你說得很是」作為結語。所以襲人有一回就說寶玉,說你這一天要沒有她用硬話「村」你幾句,你這一天也不算過完了。

晴雯訓誡完寶玉,衣服上這個漏洞還是要補上的。經過仔細辨認,她認出這是孔雀金線織的,線法是很不尋常的界線法。又選好了用金線配著黑線織補,於是她從天擦黑一直補到後半夜,寶玉就在一邊礙手礙腳地陪著她,晴雯把他趕去睡,直到鐘敲了四聲,她才補好那個洞,又拿小刷子把毛刷起來,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

「病晴雯勇補金雀裘」這一回,篇末有一段文字:「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脂硯齋在這裡批註:「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這裡說的非常清楚,寅時寫成鐘敲四下,乃是避諱,避誰的諱?自然是曹寅了。這本書是曹寅的後人寫的,這是非常明顯的一個證據了。

話說衣服補完了,晴雯累得哀嘆一聲撲倒在枕頭上: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就此就病得更加沉重了。這裡我們要注意到一點,這件雀金裘拿出去,即使是京城裡見多識廣的裁縫,也不認識這件斗篷的材質是什麼,也無人敢接這個活兒。然而,晴雯她認識,而且她知道怎樣配色,怎樣補得完美無缺,這表明這個女孩是見多識廣的,她幾歲就被賣到賈府,可是見識卻遠在賈府諸人之上,那這樣的生活經驗,只能是來自她的童年。這個女孩她的出身,也和這金雀裘一樣,有著色彩繽紛的神祕。一如賈府過年時,賈母把平日裡珍藏的都拿出來擺。有一幅顧繡,是明清時期江南的名門世家中,蘭心慧質的女子自己獨闢蹊徑自成的一門刺繡技法,是以針繡名畫山水詩文,書中稱其為慧繡,慧紋。所以,晴雯姑娘會這種高難度的刺繡,我們絕不可以視之為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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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過生日那天,怡紅院的姑娘們,等到管家查夜後,關上門,大開壽宴,行酒令,喝了好多酒,所有人都喝醉了,到凌晨才散。其實,這便是青春盛宴的散場。因為緊接著,就開始查抄大觀園,姑娘屋裡都有丫頭被攆出去,王夫人又特地去寶玉房中查抄,第一個攆走的是名叫四兒的,和寶玉是同一天生日的,在壽宴上和寶玉同為壽星的。另一個戲班子的女孩芳官,很愛著男裝,寶玉把她打扮成小子樣,還取了個匈奴名字:耶律匈奴,又叫金星玻璃,大觀園裡眾人又把她簡稱為玻璃。王夫人把芳官攆出去,又把戲班子的那一干唱戲的女孩子全都攆了出去,一個都沒留。這些女孩出去之後尋死覓活,集體剃了頭髮,鬧著要出家做尼姑去,後來就被慣於在大戶人家得好處的尼姑庵領走了。

王夫人查抄怡紅院的重心,是要把晴雯攆出去。她一直是極其厭惡晴雯的,第一次問起晴雯的名字時,形容說是長得很像林黛玉——因為王夫人是極其不肯林黛玉嫁給寶玉的,忌諱成了心病,凡是和林黛玉相似的女孩子,大抵都會讓她厭惡。在查抄時,她就罵芳官、晴雯「狐媚子」,說我通共就這麼一個寶玉,怎麼容得你們來帶壞他,和她當初罵金釧的話一個樣,就是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這些狐媚子給帶壞了。這是十分悲涼的一幕。一是她對於寶玉的天性是不了解的,說起來她和寶玉是血緣上的母子,寶玉銜玉而生,是從她母體裡出生的,但是他們母子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二是人的狹隘性,王夫人和她的婆婆史老太君,差距非常明顯。她生的寶玉是金尊玉貴,卻全然忘記了,被她以最惡毒的語言羞辱的這些女子,她們也是人身父母養的。她的偏見如此深重,是不是冤枉了這幾個女孩,她也並不在乎。而對於實實在在和寶玉有肌膚之親,又在她那裡告密討好,出賣夥伴的襲人,卻是她眼裡的大賢人。這不是說襲人具備瞞天過海的本事,我們前頭說過了,在賈府的老一輩人——賈母和寶玉的奶娘李嬤嬤的口中,都鑑定過襲人自持嬌寵的專橫跋扈,自作主張。李嬤嬤還因為襲人躺在炕上裝睡,看見自己也不起身不打招呼,目無尊長,站在炕前堵著襲人,把她痛罵了一頓。但是,王夫人她沒有這個眼力,她既比不上她的婆婆的洞明和寬厚,也比不上奶娘李嬤嬤飽經世故的火眼金睛。所以賈母和李嬤嬤都看不上的人,她如獲至寶。也是她這樣的不公正不明事理,一個又一個丫鬟的命葬送在她手裡,這樣的青春喪命的冤鬼多了,賈府的福氣也就到盡頭了。而且,當他先斬後奏,去賈母跟前稟報說,晴雯患了女兒癆,因為晴雯患了女兒癆,被攆出府去了。賈母就說了,這個女孩小時候看著是很好的,所以打算將來給寶玉做妾室的。那麼王發人就說,晴雯沒有這個福氣,所以生了這個病。又列舉了襲人的好,說其中一樁就是對寶玉的細心照顧和死勸。賈母又淡淡地說了一句,寶玉這個性子,將來也不是能聽妻妾勸的。這是婆媳談論家務,也是兩種人生認知、心靈境界的過招。我們可以體味一下賈母這樣一個富貴優渥中過了一生,有才有德的婦人,他擁有滿堂的兒孫,身邊全是伺候她的人。然而她充滿了無奈,還有孤獨。

說回晴雯,她被王夫人這般當眾凌辱,又沒有還嘴和爭辯的餘地,就被趕出府去,寄居到表哥的家裡。表哥本來無能,也不知道是不是少時受到深度刺激,清醒了太難受,一天到晚只好酒,成日裡醉醺醺的,娶的女人又是個不安分的,根本不會去好好照顧這個女孩子,晴雯睡在床上,口渴了,茶水都喝不到一口,等寶玉來看她,才餵給她喝了一口水。當時晴雯被攆出去,寶玉就知道她這回是活不成了的,待親眼見到她的慘景,就哭著問她,還有什麼話。

晴雯便說:「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枉當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裡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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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觀園裡,林黛玉是和寶玉質地最相似的同類人。而在寶玉的怡紅院裡,也許,只有晴雯和寶玉一樣,兩人都是沒有心機、一派赤誠的。都以為眼前這些花團錦簇的姐姐妹妹,大家雖然也慪氣也吵嘴,可是到底是從小到大在一起,以後也會一直在一起,在同一個屋簷底下相依相伴。晴雯對和她身分相同的女孩子們,是有著深厚感情的。她也很安於現狀,安於這樣的命運。寶玉將來是會娶門第相對的妻子的,襲人呢,自然也是丫頭裡頭身分最貴重的,是寶玉最抬舉的。晴雯她既不是最冒尖的,也不是最被抬舉的,可是她心裡是柔順接受了一切的。所以,對比起來,襲人的那一種貌似恭順的不柔順,貌似體貼溫情裡的那一種心冷、心硬,就會特別明晰。

我們再聯繫到,晴雯被趕出去,寶玉含淚對襲人說的那番話——晴雯雖然舌尖嘴利,可她是跟你們一起長大的呀,她到底也沒有壞心。兩廂結合起來,就是非常非常怵目驚心的。也就是我們前頭說過的,寶玉對襲人的無可奈何,他已經把這幾個女孩子的離散和死亡,都歸咎於襲人。然而,情對人的作用力量之一,就是具有這樣的麻痺性——你熟悉了她的惡,就像你熟悉了她的種種好——你還是只能麻木地接受了。

晴雯說過這番話,將自己的一件貼身小襖脫下來,又鉸斷自己兩根長指甲,交給寶玉說: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上。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還像在怡紅院的一樣了。」

這是一個生離死別的場景,是令人心碎的。自《紅樓夢》問世,不知有多少人為晴雯臨終的告白,而傷心落淚。我自己每次讀到這一段,都會有一種錐心之痛。女兒家的委屈、傷心、深情,驕傲背後的懦弱無吿,都在她的所說和所為裡頭了。還是如我們之前所說的,晴雯對於命運,有著一種逆來順受的柔弱的順從,儘管她內心有強烈的不甘心,不甘心背上一個壞的罪名,不甘心離開大觀園和寶玉,更不甘心去死。可是,她只能是順從這樣的命運,接受過早降臨的死亡。

晴雯死後,留下的積蓄有「兩三百金」,其實這是一筆巨款了。寶玉向小丫頭打聽,晴雯死之前,有沒有說什麼,有沒有問起他,第一個小丫頭說沒有,說晴雯死之前,一直在叫娘。這是非常哀痛的一筆了,這個女孩她看著張牙舞爪的,其實是個被買來的無父無母的孤兒,她死之前,卻一直在叫娘。你完全不知道,她心裡有多少的傷心記憶。之所以這樣延伸,不是我個人的腦洞大開,因為《紅樓夢》是一本積累了好幾門家族歷史,積累了幾代人的時光和悲歡離合的大書。它的簡練裡面,都是說不得的故事,就像你面對一盆炭火,揀起哪一塊,都是滾燙的,都會帶給你焦灼膚骨的痛楚。

我們前文曾經提到,雍正元年被抄家的蘇州織造李煦,他因為挪用官銀虧空巨大,他的親人全都被罰沒內務府為奴,族人被拿到人口市場發賣。根據史料記載,李煦的一個兒媳婦,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姐,祖父是康熙朝的戶部侍郎,但最終,還是被內務府發放到李榮保家為奴。李榮保有一子一女在歷史上留下名聲,更在今天的各種影視劇清宮劇裡出沒,這個女兒是乾隆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孝純賢皇后,很有賢良名聲的;兒子傅恆,更是乾隆朝軍功累累的重臣。李煦的兒媳婦,就是傅恆的貼身奶娘。所以在《紅樓夢》書中,王熙鳳邀請賈璉的奶娘一起吃酒,奶娘說起江南甄家接駕四次的輝煌和排場,脂硯齋就在此批註:「文忠公之嬤」,因為傅恆死後諡號文忠。這是讓人無限慨嘆的,李煦在康熙朝,皇帝對他的的親密和信任,他的富貴榮華,未必不是當年的富察傅恆,而他的兒媳婦,也未必不是王熙鳳一樣的風流聰敏的人尖子,滅門之災後,成為新的豪門顯貴家裡的一個卑微求存的奶娘,暮年時,坐在主子的房間吃酒,閑話康熙朝舊事。《紅樓夢》告訴我們的是——這樣的貴族人家裡的一個奶娘,一個丫鬟,她的身世未必就是生來比你卑微。她只是不幸投生在一種潰敗了的,被懲罰的命運裡,沒趕上繁華,只趕上了散場,末了被大浪席捲,摔落到賈府的。這也是我理解的,對晴雯這個女孩的來歷的一種想像,一種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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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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