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麼滋味？萬家燈火的溫暖窩，家家戶戶的安全港，歡喜冤家的甜蜜窩，家財萬貫的享受宅，白手起家的避風港，家喻戶曉的落戶地，喪家之犬的狗窩。
一位3歲小男孩，正是黏媽媽黏得很緊的時期，突然一覺醒來，媽媽已離家出走，並改嫁他人。遊手好閒的爸爸，脾氣暴躁，常打罵孩子，這下子避風港、安全港全垮了！家貧如洗，好吃懶做的爸爸，拉家帶口，回老家投靠阿嬤。
沒想到阿嬤也不是省油的燈，常歇斯底里的破口大罵，罵兒子是敗家子，不負責任，把孫子丟給她老人家帶，一毛錢也沒給她添補家用。阿嬤把氣都出在孫子身上，罵孫子白吃飯，累贅，去死死ㄟ好啊啦！
一般3歲的幼童，都是在爸媽的疼愛下呵護著，「九龍呵護玉蓮房。」而他幼小的年齡，每天處在阿嬤疲勞轟炸下，在恐懼不安中，苟且偷生。小男生熬到上小學，才7歲，就自己找出路，做童工賺錢。苦命的孩子，一上國中，就離家出走，小小年紀就無家可歸，四海為家，墳地、廢墟、水溝旁、破屋、破廟都留下滄桑的足跡。用工換吃住，開始做苦工。莫非世界上只有痛苦的人和快樂的豬？
苦命兒17歲了，可以找工作了，一面工作，一面把學歷補上。只要有工作機會，什麼工作都做，水泥工、搬運工、清潔工、抬棺工、抬屍工、看護人員，最骯髒、最臭、最吃力的工作都做，有時也做一些齷齪的事。
「人間齷齪，抱風雲者幾人？」誰也別投異樣眼光，因為有誰嚐過挨餓？有誰嚐過求助無門？又有誰嚐過絕望的滋味？悲慘的小伙子，在挨罵、挨打、挨餓，菸、酒、檳榔伴著汗水、淚水、血水交織中，就這樣度過酷暑、嚴冬、暴雨，一年又一年，練就一身強健體魄，這位不怕風吹雨打的鋼鐵人，一身是膽。是不是要經歷命運的摧殘與恐懼，才能成就無所畏懼的靈魂？
鋼鐵人終於長大成人，吃苦耐勞，穩重的個性，令女孩心儀。25歲就娶了個大家閨秀，白手起家，生了個可愛的兒子。漂泊流浪的人，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了，多麼幸福！家啊！家！鋼鐵人為愛打拚，為家築個美夢，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
老天會不會也患老花眼或老糊塗，忘了照顧艱苦中的孩子。有一天，鋼鐵人吃東西舌頭會痛，發現舌左側緣的後1/3處有破口，以前跌打損傷、感冒、肚子痛，哪有在看醫生的？都是咬咬牙就捱過去了，所以也不當一回事。過了8個月，舌破不但未好，還長出小花，舌頭轉動沒那麼靈活。他知道不對勁了，問菩薩吧！抽籤問神，何處去尋求醫治？
蒼天啊！那些等待救贖的人，似乎從來不能真正被救贖！
當鋼鐵人來診，已34歲，表情如鋼鐵般堅毅，張口滿口菸味，一看吃檳榔的咖啡色舌。舌左側緣後1/3處，已開了一朵灰色花，舌花鱗狀綻放，是舌癌。我很嚴肅的問：「你知道你得的是什麼病嗎？」鋼鐵人苦笑，微微點頭，那散發出來的眼神，帶著百感交集，複雜而深邃的情結，有如電影上看到黑道人物的冷峻眼神，他的心好像被大鎖深鎖，再粗的鐵棒也撬不開。全身刺青，看了令人不免打了個寒顫！
陪診在旁的妻子和兒子，沒什麼表情，只有老婆眉頭皺了一下。我又問：「你老婆和孩子都知道嗎？」他說：「都知道，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不想走西醫的路，不想被手術、電化療，折騰而死。大不了一死，自己也好像死了好幾回。以前常見死人，死也沒什麼可怕的，死就死，活就活。」真有這麼豁達的人！我看了看在旁的那對母子，還是呆若木雞，是豁達家族？還是無奈無言的接受了。之後，鋼鐵人都是單槍匹馬來看診。
舌癌的發生率：
口腔癌以頰黏膜癌、舌癌佔多數，其中舌癌佔60%。口腔癌95%，為鱗狀細胞癌，好發於男性，5年內成長30%，是增加率最高的癌，病患平均少活16.3年，被稱為最短命的癌症。口腔癌中，88%長期吃檳榔。吃檳榔罹患口腔癌的危險率達28倍。抽菸、喝酒的危險率達22倍，抽菸、喝酒、吃檳榔全包的，危險率達123倍。2018年，口腔癌佔癌症死亡率第5名。台灣男性口腔癌發生率，每10萬人中有32.3人，高居世界第一。
針灸處理：
先針百會穴補陽氣，再瀉頸部邪氣，點刺大椎穴，上下左右各3下，舌為心苗，心開竅於舌，瀉心火，針勞宮、大陵穴，針後，舌癌患處抽痛一下，加原絡穴，針神門、外關穴；舌是大塊肌肉，脾主肌肉，舌為脾之外侯，針三陰交穴；舌兩側屬肝膽，針太衝、陽陵泉穴；加強舌頭轉動靈活度，針外金津玉液、廉泉、啞門、中渚穴；疏通咽喉道，針神庭穴，由上往下印堂穴方向針。
清熱止痛，針太谿穴；以水制火，針湧泉穴；活血化瘀，針血海、三陰交穴；病後食欲差，針足三里穴；睡不好，針印堂穴，承接神庭穴，通督脈；臉部下巴肌群，陽明經分布，疏通氣血，針合谷、大迎、頰車穴；預防感冒，調免疫力，針百會、風池、曲池、合谷穴。
鋼鐵人雖然第一次針灸，當要針很痛的勞宮、湧泉穴時，問他要不要針？曾經挨打挨過刀的人，不假思索的回答：「儘管來吧！」
特別囑咐鋼鐵人做健舌運動：伸舌每次9下。舌正轉9下，反轉9下，舌轉向左右邊，各9下。舌舔內牙床一圈，舌舔外牙床一圈。平時儘量舌輕頂上顎。
針灸完，我問鋼鐵人：「還在抽菸、喝酒、吃檳榔嗎？」他笑著說已減少很多了。我叮嚀他，喝悶酒最傷身，心情不好，去跑步，曬太陽，千萬別喝悶酒，會火山爆發的。也千萬勿碰冰品，不要吃太燙或太冰涼食物，更不要一下吃燙物，一下吃冰品。其實抽菸、喝酒、吃檳榔，只要有節制，並不可怕，酒和檳榔還能做藥材。最可怕的是一邊抽菸、喝酒、吃檳榔，一邊吃冰品喝涼飲，心情鬱卒，加上熬夜才是真正的凶手。
鋼鐵人很認真，每天來針灸，每次看診都很有禮貌，問候，行禮，拜謝。針灸10次後，舌花縮小一半，吃東西順利多了，就快樂瀟灑的帶著妻兒到國外旅遊半個月。旅行回來後舌花變紅腫，並變大，鋼鐵人又每天來針。一月後，舌花變平，但很粗糙，吃喝食物完全正常，有時他以為自己已經好了，所以偷偷吃檳榔。來診時，嘴一張開，馬上露餡，露出馬腳。
我皺眉的問：「你真的不怕死啊？你已在為你的嘴買單，一張付不完的帳單。」鋼鐵人聳聳肩，回答：「有什麼好怕的？」我擔心的說：「你知不知道，那個癌末劇痛，痛不欲生啊！你最好管管你的三寸舌，否則三秒鐘的快感，會讓你痛不欲生。」果然，舌花再度綻放，又花了一個半月才擺平，鋼鐵人又帶妻兒到國外旅遊，煞是幸福美滿！
回國後，舌花生了小子，在原患處往下一點，鼓起一塊紅腫的肉塊。半個月後，突起的腫塊消平。有一次針灸時，鋼鐵人問我：「我可以喝酒了嗎？」我很驚訝的回答：「你想火燒厝啊！」一下子嚴禁檳榔和酒後，癮蟲萬頭鑽動，難耐啊！針灸多次後，才取得鋼鐵人的信任，每次門診，聽他娓娓道來，他坎坷的心路歷程。許多事，連他老婆也不知道，因為鋼鐵人不想給老婆任何陰影和壓力。我獨自守著他封塵已久，最深層的秘密。
有一天，老婆打電話來，說先生的舌頭破了，流出膿水，人很不舒服，當天門診取消。次日，鋼鐵人來診時，他滿臉驚恐慘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看他舌側的舌花已全謝了，表層完好如初，但舌側緣中間下端有裂口，膿水由此口流出，前晚流過以後，再流出一些淡黃色液體，之後再也沒流膿。我告訴他：「不好的東西排出去了，不是很好嗎？」
可是鋼鐵人卻好似做了一場惡夢，驚魂未定。他以前常看到死人，甚至和死人同睡，都不曾害怕。但那傷口流出膿的味道，似死屍臭味，聞到就算了，還不小心吞下肚，那恐怖黑暗的往事，一時湧上心頭，心都緊緊糾結，一想到就噁心到要吐。一個膿味就把鋼鐵輾碎，鋼鐵人幾乎要崩潰，那勇敢的眼神，頓時黯淡下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撕扯著撕心裂肺的靈魂。
為了讓鋼鐵人的病情能快點控制，轉介給一位易理針灸大師。臨行前，我對他說：「有一件事很重要：你要把你的人生整理一下，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原諒所有對你不善的人，爸、媽、阿嬤、老闆、欺負你的人、傷害你的人。仇恨心、不平衡的心，一直在啃噬你的靈魂，也在打擊你的健康。千萬要放下！放過他們，也就是放過你自己。只要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只要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鋼鐵人皺一皺眉頭，那些深仇大恨，刻骨銘心的痛，怎麼能忘得了？
鋼鐵人去看了名醫，大師說他舌癌狀況不算嚴重，治療空間很大，他只需要受點苦，因為針感很強、很痛。鋼鐵人就近租房子，每天去大師那兒針灸。2周後，鋼鐵人回來門診，我查看他的舌有1/3面腫起來，無法正常進食，只能喝流質，會不會是針灸的瞑眩反應——也就是正邪相爭的暫時表象？
我請他要加油，話才剛落下，鋼鐵人嘴唇在顫抖，眼眶紅了，哽咽的說：「醫生，我不想活了！」說罷，再也止不住滄桑的淚，狂流痛哭！我抱著他，輕撫他的背說：「惜惜哦！哭吧！你早該痛哭一場，你的人生太苦了，太悶了！」
等了一會兒，我一邊幫他擦眼淚，一邊說：「少年兄，要堅強！孩子還小，許多舌癌的人都走過來了，你也一定能走過來。」在針灸房針灸時，鋼鐵人還在不停的抽泣，我緊握他的手，在他耳邊輕輕說，要加油。看完診，他再回到大師那兒針灸。
一周後，老婆打電話來說鋼鐵人解脫了，一時之間，十分錯愕！我的心情直線下沉，無限哀淒！不幸的人用一生來療癒童年。不知道是命運捉弄人？還是人捉弄命運？才34歲的鋼鐵人，從此跳出紅塵惡風波，穿越星河，掙脫一切苦厄，了斷悲慘的人生！@
選自《六指醫手——為無明點燈》／博大出版http://broadpressinc.com/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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