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11)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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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鄉間牙醫

田野鋪展帛書 蒼陽輕撫稻穗

乍放金色成熟不浮不躁

生命豐彩無聲無息

從枝葉深入根莖

七十年代的窯家。夜露經冷風在野外一夜的醞釀和吹襲,天亮之前在稻草屋頂上結成薄薄的一層霜,擠滿稻杆的每個縫隙,像即將融化殆盡的鹽花漫散在一大片灰褐色的頭髮上。陽光一爬上來,藏在一簇簇稻杆裡細小的水泡一個個潰破,屋頂水汽裊裊,將發霉的稻草味道散發出來,似乎宣告它們使命的完成。

中年才開始定居窯家墟的父親,是那麼容易滿足的一個人。他憑一手家族承傳下來的舊式手藝,在捶捶打打的敲擊聲中,像個孤獨的舞者,他沉浸在自我感覺的舞台中耗去了他傳統而古板的一生。

父親的牙科診所從不掛招牌。這間小鎮方圓十多裡小小的獨家門店,上門患者還是蠻多的。父親在早年生過一場大病後,性情大變,脫胎換骨般變得隨和無爭,埋頭做工,寡言用心,牙科的各類項目收費都相當低廉,頗得鄉親們歡迎。而他對手頭緊的窮苦人進門來補個牙,拔個齲齒,塗一些止痛藥等,通常揮揮手阻止人家掏腰包。遇上客氣的,就讓人家隨意給點。鑲牙可以議價,人家一說困難他馬上就減價。

母親對父親的做法也頗有嘖言,說:你不收高可以,你幾個兄弟在別鎮也幹這行,補牙拔齒我就不說你了,你連鑲牙這項收費都跟不上他們的,講得過去嗎?你是靠喝水活命不要錢唄?

每逢這時,父親頭也不抬,專注地修整拿在手中的牙冠,沉默以對。母親繼續嘮叨,父親這才緩緩冒出一句:好多人都沒有飯吃,我們有手藝有飯吃,你還不滿足呵,你這人哪……農民種點糧食換錢容易嗎?

——父親不同意將牙科收費提到與同行兄弟們一樣的價位。這是他沒有原則的原則。

飯桌上,當我挑食嘟嘴嫌沒有好菜時,父親也總是拿這句話來勸導我:多少人還吃不飽肚子,儂你要知足呀,知足兩個字你懂不懂……

這老掉牙的話,讓我覺得父親不像別人的父親那樣懂得很多高深道理,屬於笨舌之人,但又不覺得他有什麼錯:你已經擁有別人沒有的東西,你再挑剔它是沒有道理的。這就是道理。

南渡河兩岸的秧苗插下不久,幾戶農家街坊的女人又抓起小鐵耙,扣一隻扁平的糞筐子扛到肩上,忙著上街撿豬糞要積肥了。這條小街上有一家肥料站,似乎與農戶們關係不大,很少見到她們購買肥料。居家的農家婦女忙著編織草蓆換家用,常見到她們扛上木頭草槌,拖曳一捆蒲草來到靠近申萊村的躍進門旁,一下一下硾軟青綠的蒲草——那裡放有幾塊殘留文字的玄武岩古石碑,是很好的捶草墊具。農人好像沒有一天得閒,可日子依然過得緊巴巴的。

昨夜霜露濕街巷,母親照常早起忙碌。逢媽祖寶誕這天,母親將熟雞、供酒和一小疊燒紙錢等祭品小心地裝到一隻竹提籃裡,準備到墟頭的天后宮去拜神祈福。

天后宮雖說已被「破四舊」整得沒有神像、壁畫,沒有神閣、香案,但並不妨礙街坊老頭老太偷偷摸摸前來敬奉媽祖一杯酒水。天后宮裡,如今只剩下一面牆上廟祝在運動過後偷偷貼上的檔案袋大小的乩語紅紙,一張不知從哪搬來的簡陋木桌子,方便香客擺供品。

信仰一旦生了根,它就不會消亡,不管有沒有神像存在。如果說有一種悲憫像深埋礦石中的銀子,那麼,它被撞擊出來的光芒一定更耀眼。

母親伸頭向門外張望一下,感覺安全了,才提著籃子走出門去,沒走多遠,發現有公社同志拐過街角迎面走來,慌得連忙迴轉身抱住籃子小跑回家,將裝有祭品的籃子拿到臥房藏好——母親怕落個「搞封建迷信」的罪名。

來人是公社幹部王勇敢。王勇敢直奔我家租住的稻草屋鋪面。王勇敢晃了晃手中捲著的文件,對父親簡單幾句傳達完畢上山下鄉政策。也不知父親聽懂了沒有。

王勇敢一手叉腰,中氣十足地對父親說:「鑲牙的,你一家都吃居民糧了,這次指標輪到你家,你兒女得響應毛主席號召去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王勇敢從文件中抽出一張表格放到父親的工作檯:這是報名表,你家兒女中至少得有一個下鄉,哪個啱(啱:合適的意思)年齡,由你選一個,填好表,叫你兒女這兩天先交到公社辦公室去,再等通知!

領導,我儂子小的小,讀書的讀書……父親手上拿著打磨中的牙冠,停下了正踩得呼呼直轉的腳踏牙機車,瞅著王勇敢有點惶惑地問:「還沒有一個懂做食的,都沒出過遠門,去下鄉啱嗎?……」

你是要反對毛主席?對抗黨的政策嗎?你是不是吃了豹子膽!——王勇敢一拍父親工作檯,兩指一戳,義正辭嚴地咆哮起來:「我警告你!鑲牙的,你敢不讓子女下鄉,馬上撤了你一家居民糧!統統去扛犁頭……」

這一招又狠又靈。母親和大姐「哇」的一聲嚇得哭起來。母親抹一把眼淚,連聲說:「 我們沒有反對毛主席,沒有反對毛主席……我全家都聽毛主席話。」

我們照政策去做,我們沒有反對黨政策……我爸頭腦簡單聽不懂,只是想問清楚些。大姐在一旁也慌了,手腳無措,含淚仰面懇求王勇敢:我爸沒其他意思……請領導多多原諒!

大姐剛結婚不久,回家探親碰上了這場面,她急忙為父親開脫。

我們沒田沒地,戶口落定在小鎮,回不去老家的了。再說就算拖家帶口回去,分田分地也早輪不到我們了,沒這點皇糧和父親的那門手藝,全家是沒有活路的。

父親臉色也白了,軟下口氣低聲說:領導,我,我我沒這個意思。父親訕笑一下:您不讓我講話我不講就得了,下鄉這事我們商量一下再交表,您放心。

木訥的父親終於從妻女的眼淚中看清了一個道理:任何質疑領導的話都是違法話,都可能構成政治問題。

王勇敢從鼻孔裡「哼」一聲:諒你也沒這個膽!……

王勇敢背著雙手,昂頭走出父親的稻草屋牙科小診所。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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