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敢是從一個漁港小鎮調動過來的公社幹部，根正苗紅的漁農出身。父親是了解他底細的。
父親前店後寢的小診所鋪面也是一個社會信息的交匯處。出於對父親的信任，一些人在候診時常常不怎麼顧忌，家長里短互相聊上幾句打發時間，順便發布點民間新聞。從前來鑲牙的單位人員嘴中，王勇敢的發跡史蹦噠而出，也頗有一番傳奇。
解放前夕，王勇敢原名叫王海泡，他出生於外鎮一漁民家庭。王海泡父親是漁村一個忠厚老實的漁家漢子，早年的辛勞也積攢了一筆小小家財，後來與兩位村兄弟合夥經營一條漁船，早出晚歸耕海謀生。父親逝後，已經成人的王海泡繼續與那兩位漁家兄弟合夥合作，出海捕撈，日子過得勉強算溫飽。
一九四六年秋初，這條小船連續幾天出海都沒有什麼收穫。烈日晒得人褪皮，鹹腥的海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大網拉上來，幾乎都是空的，不是幾縷海草，就是幾條小魚蝦，三個夥計頗奇怪也喪氣。俗話說，做海像做賊，霉運時，海底餵魚蝦；走運時，幾網發大財，就看你行的是哪一路運數。一個夥計憋不住提議：這段出海偌怪，我們兄弟三個不如齋戒一天，擇個吉辰買點祭品，一起去天后宮祭拜媽祖娘娘，祈禱祈禱轉運如何？兩個夥計立即同意了。祭拜媽祖娘娘後，他們決定休息二天。
到了第三天出海時，他們調整捕撈方向，將漁船從平時作業的海域拐往西南方向多駛出三海里，說來也真巧，這回真是老鼠掉進米缸裡了——這片海域特肥。網撒下去後，滿滿的金鯧、馬鮫、鱸魨、鮑魚……一撈一大網，取之不盡的勢頭。這三人喜得眉目都笑沒了：這回看來真是媽祖娘娘顯靈！渾身的勁使不完，一連好幾天漁船都滿載而歸。滿艙海鮮運上岸後，都賣了好價錢，每個人都狠狠賺了一筆。
不久，戰爭的陰雲越來越濃，解放軍勢如破竹的攻勢逐漸向南方推進。海面上逃亡的國軍艦船漸漸多了起來，不時還聽到遠處海上傳來零星的槍炮聲。一些壞消息不時傳到漁港，漁港上空除了鹹腥的爛魚蝦味，也瀰漫著不安的氣息。那些日子，有倉皇駕船回到漁港拋錨的漁家漢子對岸上織網的漁姑說，見到運氣不好的漁船，被逃竄的國軍碰上抓住，貨物統統沒收，國軍用槍逼著漁民將船調轉方向，幫部隊運壯丁運物資。人和船都被抓離家鄉，誰反抗誰吃槍碼子。這三個合伙人聽聞這消息，也嚇破了膽子，不敢再開船到那片海域去，為了安全，漁船至多只在漁港周邊轉悠作業，混混日子，沒什麼收益。
發財了，時局卻不好，三個船夥計開始盤算各自新生活。
王海泡的一個夥計用打海賺到的錢，拆掉岸邊一家人安身的舊窩棚，花費幾年心機造了一座堅固寬敞、雕梁畫棟的三間五房四合院。另一個夥計尋思耕海太危險，不如上岸耕田謀生好些，於是，他利用這筆款購置了二十多畝良田。愛賭兩把的王海泡可不這麼想，他天天揣著銀圓、紙幣，提一把旱菸筒往賭場跑，一蹲就是大半天，賭個痛快淋漓。那些日子，王海泡嘴尖發長過足賭癮，也沒心思去開船捕撈了，乾脆折價讓兩個夥計認購了他的船股份，兌現為銀子。不想到運氣不濟，賭場上王海泡輸多贏少。為了翻本，賭紅了眼的他孤注一擲，連下幾手大注，博一博最後的運氣，無奈運氣稀缺的就像母狗下蛋。掙來的魚款和股金很快輸個精光。
他不甘心，欲變賣家中值錢物什、抵押破舊祖屋作為賭注，白髮老母苦勸他，他急得跪下來哀求老母說，就賭這最後一回，以後絕不再賭了，也許能翻本。骰子擲過幾輪，錢物易主，一輸塗地。老母氣得一命嗚呼。王海泡這才垂頭喪氣離開賭場，回到了一貧如洗的人生原點——他住破廟裡，平時靠打點碼頭散工或幹些貓蹤跡鼠的營生，飽一頓，飢一頓。
一年後，漁村解放了。土改運動隨即如火如荼地席捲漁村，劃成分，鬥魚霸、分浮財的鬥爭運動左右了漁民們的日常生活，攪得人心躁動起來像洶湧的大海，分分鐘能吞掉人。魚叉子、梭鏢似乎調整功能不去叉海上大魚了，變為貧苦漁民威逼漁霸交出家財的武器。
王海泡和兩個合夥耕海的夥計，在階級成分劃分時，卻似擲骰子般等來陰差陽錯的攤牌。煞費苦心建起大屋的那個人，也就是那年提議祭拜媽祖娘娘的夥計，被土改工作隊劃為大地主大魚霸，開過一場群眾大會後，隨即在一陣陣群情激憤的口號聲中被押赴刑場鎮壓了，作為魚霸證據的大屋充公；另一個買了良田種上花生、番薯、蔬菜瓜果打發日子，還出租一部分給別人耕種的夥計，被定為富農成分，批鬥後，沒收大部分田地分配貧農，個人在生產勞動中接受漁民監督，改造世界觀。王海泡沒豪宅沒漁船也沒良田，貧苦光棍一條，典型的無產階級，成分定為貧農。他本人也成為工作隊培養的積極分子。一臉威嚴的工作隊長斜挎駁殼槍來找他磋商階級鬥爭工作，說革命事業需要他，一番鼓勵後拍拍他肩膀離開了，王海泡恍若做夢，好運來得這樣突然，工作隊長的話在他腦海中翻來騰去，恰似饞酒鬼喜獲一壇百年佳釀，灌得腦發熱，臉發紅，腳打斜。王海泡一拍大腿就此改名：王勇敢。
王勇敢決心一路勇敢衝鋒，以解放天下貧苦階級兄弟為己任。他在運動中敢批敢鬥、鐵面無情，迅速進步成長，不久，順利娶妻生子，步步爬升，之後又從漁村被推薦到漁港公社當上了幹部。
當了幹部的王勇敢調到窯家公社後，照樣混得風生水起。好哥們綜合食店張大炮主任找他喝酒，喝到半酣時，王勇敢常常不自禁地自我誇耀起當年的明智之舉，他燦爛輝煌的貧苦身世。他借著酒意沉浸在當年大智若愚、敢賭願輸、天不怕地不怕的愉快回憶之中。
張大炮眯起醉眼豎起拇指，俯身給王勇敢斟滿一杯酒：佩服！佩服！赤赤條條才能徹底革命，革命才能徹底，才能翻身做主人咯。厲害厲害！……
曾找父親鑲牙的張大炮主任，不止一次對父親誇過王勇敢領導酒量就是好。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點閱【雞鳴曉月窯家墟】系列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