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17)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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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斜陽‧少年郎

此刻浸滿汗酸的薄衣衫

在風中飄成帆的象徵

這是貧賤中升起的信念之帆

苦痛不滅動力不滅

稻草屋檐下的門坎上,臥憩著母親餵養的大黑豬。牠是家裡最悠然自得的成員。聽不懂批鬥口號,也不關心革命形勢,每天公社早晚廣播的革命歌曲倒成了牠的催眠曲——牠是母親養來幫補家用的,牠的大耳朵成了趕蚊子的玩意兒,一點都不知母親的用意,即使牠天天守在家也沒用,有時還滾一身泥巴回來。

那些年母親總會買一兩頭小豬來餵。母親有耐心,常提一隻小桶用毛刷幫豬洗涮身子,逢集日買蕃薯、薯藤葉子來刨絲,切碎,和油糠餅混一起煮一大鍋來餵豬,偶爾往豬食中拌點鹽調理牠胃口。煮豬食時,我學著母親往灶膛添柴火,映在牆上的爐火好像在繪一幅豐年圖。豬被母親餵得年份長,打理得皮色一天比一天好看,滾圓肥壯,像個聽話的豬中俊傑,一般二百多快三百斤才出欄。來鑲牙的客戶不約而同嘖嘖讚歎,先誇豬膘長得好,然後誇母親能幹。

豬沒有圈養,像其他農戶一樣散養,牠大搖大擺在院子走來走去,吃飽了就睡,有時也在門檻邊靠牆笨笨地倒下,肥軟的肚皮一顫一顫的,真是個可愛的「豬八戒」——牠長得比我快,可能我吃得比牠少,想法比牠多才那麼瘦——我喜歡蹲下來摸摸大黑豬滑溜軟綿的肚皮,拍拍牠圓實的肥臀,用力搖搖酣睡的牠,牠哼哼著擺了擺大耳朵,晃蕩一下小尾巴,身軀微晃了晃,似乎說別鬧,照樣眯小眼睛睡覺,很享受的樣子。

為了滿足豬越來越大的胃口,我隨母親去墟北邊坡上割過幾回豬草。哥姐上學的上學,下鄉的下鄉,做工的做工,無人看管我,母親不放心才帶上我。割豬草在我眼裡這是一種有趣的玩,我摘下頭上小草帽,戴起母親就地用樹枝織的帽子,感覺就像電影中戴著樹枝帽的戰士潛伏在草地上等待衝鋒發令槍響起,蘆葦桿是我的武器。我舞著手裡的蘆葦桿,在芳草萋萋的坡地追趕小蜻蜓,追累了,再回到彎腰勞作的母親身邊,將割下的豬草塞進麻袋……西斜的太陽晒得我小臉紅撲撲的——好像它給我灌了一大杯白酒,這樣的黃昏在很多年之後都醉在回憶裡。

在我找小夥伴玩的時候,他們總有一些家務活,忙完後才有屬於玩的時間。割草放牛、挑水煮飯、餵豬、撿豬糞、淋菜,他們幾乎從小就會。我家沒有種田,加上兄姐多,我沒有這方面的事情——但,所有跟田野有關的事情我都喜歡打聽,田野也願意敞開它的胸懷等待我窺視它的白天和星夜。在小院的葡萄架下,我以臂當枕躺在小馬紮上,眼裡盛滿夏夜篩落的點點繁星,一種隱祕的親暱寧靜感緩緩穿過我的臉頰、眉目、頭髮向院子四面游移,周圍一切事物都閉口不語,或者它們也像我一樣閒躺在它們的空間而不忍驚動一個小孩的幻想,任由我腦子中千百遍地循著蟋蟀的哨子,聆聽來自田野的呼喚,渴望雙腳沾滿耕耘的泥巴——這跟螃蟹披著一殼泥巴在沼澤地爬來爬去構築它的王國宮殿,沒什麼兩樣。

我的綠帆布舊書包裡除了課本,還常常放著省下零食錢買的連環畫和課外書,後來居然集了二大箱幾百本之多。這是我在小街所有小夥伴中最早積累的一筆財富,油然升起一種暴發戶的心態,它決定了我因分享而得到些微頤指氣使的權力:嗨,六仔過來!你到隆池村去幫我捉一隻八哥來,我借你《西遊記》看……「三弟呀,下午先去我家看公仔冊(連環畫),再去溪邊釣魚,我拿竹桿和盆,你去找魚鈎來!」。

這天,街面上玩戰鬥遊戲的小夥伴又在門外嚷嚷:「十一指」犯大事又遊街了……

遊街,是我那些年最熟悉的詞兒,這說明又有人倒楣了——我跑出家門去。

「十一指」犯大事了——他膽大包天,竟敢偷公社食堂紅魚乾!

「十一指」自小手腳不乾淨,是聞名窯家墟的白捻(小偷)。他左手小指外則多長了一節特別靈活的贅指,似乎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他來幹這個行當。「十一指」個子不高,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卻長著一張與年齡不相稱的老臉,乾巴巴的像失去水分的絲瓜,臉頰還有幾粒顯眼雀斑,配一腔有點沙啞的聲調和一個毛髮凌亂的小分頭,倒像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他一家住墟頭北邊靠近山坡偏僻處——母親帶我去割豬草時,曾從他家那間舊瓦房門口路過——「十一指」父親很早就撒手人寰,儘管「十一指」家也有一本糧食簿子,那簡直是沒用的擺設,糧食供應雖便宜,卻也需要花錢買。他一家弄不來錢。母親生他姐弟三個,他和弟弟都有殘疾,他姐很早就嫁人了。他弟得腦膜炎後成了伸脖眨眼,走路前仰後合的智障兒——他母親平時撿豬糞,在家周圍雜草地上開了一塊荒地,種菜、種番薯來維持一家勉強不餓死。

小鎮上沒有什麼是「十一指」不偷的。只要他一瞅准機會,小鎮人家院子裡雞、鴨、鵝,廚房裡鍋子、大米、花生油、臥室新布料、手電筒……能拿得動的都不放過。至於街上尾隨行人用贅指配合,挾人褲兜裡的鈔票,更是他不留痕跡、不動聲色的精采表演。

那些年,除了兩手叉腰、威風凜凜的公社書記讓大夥心存畏懼之外,「十一指」是第二個讓大夥升起這種感覺的人,但是,大家畏懼之餘卻有一個權利,家中遭了殃後,可以破嘴大罵,可以追到「十一指」家問責,抓他打他,他基本上沒有招架之力——碰上這場面,他的老母親在一旁戰戰兢兢,支支吾吾,也不敢怎麼護著他,「十一指」通常是奪門而出、奪路逃命。

遊手好閒、偷雞摸狗是「十一指」的日常工作。「十一指」被屢抓屢放,扭送到公社最多關二天。畢竟是不識字的浪蕩兒 ,關久了白貼飯。能追回失物的一般也不再追究。但他不偷手癢。他餓怕了。幾次運動來了,公社處理一些罪犯的批鬥會後例行遊街時,也押來他和一些地富分子去湊數,壯大運動鬥爭聲勢。

這天的遊街跟與往不同:「十一指」被裸體遊街!

公社炊事員老春用一支繩子反綁「十一指」雙手,剝去他下身穿的破短褲,暴露出一個十六歲少年赤裸裸的命根子,牽著他遊街。

在光天化日之下,「十一指」兩腿之間的雀兒耷拉在黑烏烏皺巴巴的飯糰一般的東西上,那飯糰似乎發霉長了絨毛包圍著他的雀雀——老春住我家屋後,他小兒子和我一樣大。炊事員老春攥緊繩子將「十一指」拽到路邊一個流動理髮店,拿起老師傅的手推剪,三下五除二從頭頂上給推出一個「十」字路。「十一指」立刻變成了一個怪物。圍觀者哄然大笑,拍手叫好。

炊事員老春這一次火氣非同尋常:「十一指」膽敢偷走公社食堂的大半邊紅魚乾。這還得了!這麼珍貴值錢的東西也敢下手——那年頭,能到集貿市場割點肥豬肉打打牙祭,嘴皮沾沾油光,就得偷笑半天——聽者都咋舌,那是公社領導幹部才配享用的東西,他也敢偷!大家覺得怎麼懲罰他都不為過。

不嚴懲「十一指」,領導不高興:怎麼老是讓一個壞小子窺伺領導同志們的飲食呢?「十一指」多次覬覦食堂,炊事員老春趕跑過他多次。現在老春覺得愧對領導的信任:他保管並負責烹飪的珍饈出漏了,領導怎麼看?儘管小偷沒口福,紅魚乾總算給追回來了,事卻不能罷了——炊事員老春一個人拖拉著一個十六歲的小偷——不穿褲子,頂著一頭怪髮的小偷——在窯家墟中心街道轉了三圈,一群大孩子和小青年跟在老春身邊,圍著走前頭的「十一指」起鬨,嘻嘻哈哈,比劃評論「十一指」的雀兒大小、模樣,有幾個少年乾脆彎下腰抓起地上細碎沙子,「嗨」的大呼一聲,像擲一枚手雷般用力向「十一指」的雀兒擲去,沙子像炸開的彈片順下身滑落下來……

被綁雙手的「十一指」抿著嘴巴,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地行走在老春前面,炊事員老春像牽一頭馴服的小野牛一樣牽著「十一指」遊過供銷社商店、學校門口、小集貿市場、車站,一批又一批的人屋裡屋外探頭張望。

我跟著這支遊街隊伍走了沒多遠,覺得害羞,就掉頭回家了——我隱隱約約覺得老春做了他煮飯做菜之外的大事情,這不符他身分。從此,再看見綻出笑容的老春我不再覺得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

一個成年人臉容隱約閃現出深淵的影子,已經如黑夜一般覆蓋了他白天展露的無論燦爛還是陰鬱的笑容——這怎麼還能是一個親切的人呢?

幾年後,來了一場嚴打,已經成年的「十一指」被捕,據說被押到內蒙古那邊勞改去了。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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