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5)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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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姐姐不明白一個道理:世上有些事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投遞員送不送出這封信都無法逆轉劇情的結果,遲早的事罷了,中間的波折也不過是一些人們看不透的亂眼花絮,正如你擋不住一個決意賭一把的人即將擲出掌心裡攥得緊緊的骰子。

姐姐信中委婉提醒玉娣注意注意影響,一個姑娘家別成為鬥爭炮火下的犧牲品。

不料,玉娣的反應令人大跌眼鏡。

一個午飯時分,少女玉娣滿臉怒容地闖進我家門,穿過前屋。父親在前屋忙著侍候客人,她招呼也不打,篤篤篤徑直來到我家小院子。院裡只有母親、十歲的四姐和七歲的五姐,母女仨在矮腳小方桌邊圍坐吃飯。她二話不說啪啪摑了四姐二巴掌,一把搶過她手裡飯碗重重地反扣碗底在桌面,薯米稀飯流了一地。四姐哇地哭了。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振家大姐又奪過五姐手裡準備夾菜的竹筷子,兩手一攏用力一折,斷了,她擲斷筷到地上,跳腳咆哮:「你個小花娘!吃壞飯,你還敢講我壞話不?……你嘴多咋不去吃屎?!」

五姐也嚇哭了。

母親迅速放下飯碗,站起身來,上前去撐開兩手護著倆女兒,怒斥玉娣:「茂盛閨女你這像什麼樣子?你憑乜打我女兒?小孩子哪點得罪你?誰說你什麼來著?……」母親眼淚都快出來了,氣得叫出她父親的名字。但母親不敢說出貧協主席的名字,儘管消息是他主動捅出來的,就算說出來也沒意義,她玉娣決不敢拿貧協主席咋樣,但她卻敢拿我們咋樣。

玉娣一頓腳一拍巴掌嚷道:「誰敢講我壞話我都不放過!新社會戀愛自由,誰都無權管!」

父親聞聲放下活計,從前屋趕過來,好言好語地勸走了玉娣,玉娣這才餘怒未消地轉身走了。將踏出門口時,抬腿又踢了一腳門板。

因為這件事,我們兩家關係從此鬧崩了。哥哥從這天起,不再去和振家擠鋪共寢。

振家大姐玉娣走出我家門不久,哥哥從外面回到家了,見兩個小妹臉上掛著淚痕,母親在安撫她們。一問情況,罵了一句粗口,從院子柴堆中抽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棒,拖著跑出了家門……

母親急得在身後大喊:「你別惹禍!咱家是外來人,惹不起……」

哥哥提著木棒在街頭找了好幾回振家大姐,找不著,只好折返回家,剛好在她家門口不遠處見著了她。哥哥遠遠地大喊一聲:「玉娣!你企穩!……」

玉娣一抬頭,見哥哥一副雷公捉精的凶惡架勢,心虛,臉都嚇白了,抬腿就溜。哥哥在後面舉棒追趕:「你莫跑!」

玉娣兔子般一頭撞進自家大門去,呯地一聲喘著氣閂上了門……

哥哥後腳趕到,隔門以棒叩門,罵:「你媽X也知道跑啊?有膽你就出來,我不一棍敲碎你腦殼我改和你同姓!……敢到我家打我妹,你這花娘彩頭好不碰著我……」

那年哥哥剛滿十六歲,也因學校停課鬧革命輟學了,他什麼幫派組織都不沾邊,自由浪蕩派一個,運動一個接一個的來,那幾年不少見師生反目、父子決裂、同事互批的激烈鬥爭場面,見多了,處在青春熱血時期的哥哥也就什麼都不怕了,他悟出並從此篤信一個道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不凶不成事。

我哥那時瘦骨嶙峋,一副嚴重營養不良的嚇人樣。這緣於小時候的一場病。那時,這條小街干木匠的吳姓鄰居出租了兩間茅草屋給我們全家住。茅草房屋又舊又漏風,老鼠多,大白天都敢跳下房梁來竄到飯廳大搖大擺示威。十歲的哥哥晚上與父親睡一塊時,被老鼠咬了大腿一口,很快發病,發抖、發燒,傷口紅腫,茶飯不思。哥哥奄奄一息,慌得母親抱著他到處求醫,經一位老中醫開猛藥調理,總算救回一條小命,但身體大大傷了元氣,從此除了長個子長骨頭,身板臉頰沒有半兩肉,活脫脫一個白無常的樣子。這模樣的人手持一根木棒追人,玉娣不害怕才怪,更何況她本來就理虧。

哥哥咽不下這口氣:他媽的老子我都沒書念了,也沒去招誰惹誰,階級成分登記我家是手工業身分,也是貧農出身——這是公社派人上門調查時,根據父母的答覆,親自派人跨縣去調查核實清楚的,已經下了結論。我們不是地主,不是階級敵人,不是臭老九,更不是潛伏下來的特務,你玉娣憑什麼敢欺負我們?我怕你個鳥啊!

揍不著仇人,哥哥乘著一肚怒氣穿過十字街,跑到墟頭農戶聚居地去找貧協主席……

墟頭位於十字街北邊,是墟鎮肇始地,民居環天后宮前庭而建,自古便是一處自發的民間議事中心。十字街往右通向公社(後稱鎮政府),往左是類似橫放的A字型墟中心街,商鋪鱗次櫛比,道路兩邊分布有百貨店、五金店、書店、農貿市場、中小學校……小街南邊盡頭是一個「丁」字路口,左拐進入另一條平行街道,右拐,在兩座商業小樓之間,有一條窄窄的僅容一輛牛車通過的小巷,延伸至遠處的樹林和田野。它太窄了,很少人走這條小巷,除了荷鋤戴月的農人。

「四海翻騰雲水怒」的革命烈焰無遠弗屆,熏亮小小窯家墟無星無月的夜空。

批鬥大會不久如期在墟頭召開了。晚上,曬穀場汽燈通明。勞作一天的人們吃了晚飯後,打著手電筒,相互招呼著出家門參加鬥爭會,這類似一種精神的興奮劑,調劑著人們枯燥的日常生活。

這次批鬥對象不多,就三個,兩男一女。

兩個男人中,一個是住我家斜對面的守本叔,他老爸是舊社會教書先生,他從小也學得一口之乎者也,會算點卦,街坊們也把他當先生看,逢紅白喜事會找他掐個吉日良辰,算是小街上有學問之人。他被批鬥原因是向海外寫信,妄圖裡通外國,守本叔明明污衊社會主義吃不飽飯,卻死雞生了硬脖子不肯承認——他的信還沒有飛出本縣郵局,就被保衛組按圖索驥找上門來了:他留下真實姓名——文革後,才有肇事者心懷愧疚出來承認:是他冒用守本叔名字寫的信。肇事者當時是一個閒得無聊、偷聽海外電台的中學生;另一個是農民阿貴,也住這條小街,因偷牛挨鬥。他是分工為生產隊放牛的,放著放著天黑了,他不將牛拉到生產隊的集體牛欄拴好,居然將牛牽進自己家去,分明是想偷牛——插句題外話,批鬥會之後,阿貴多了一個綽號:偷牛貴。綽號叫了很多年讓他垂頭喪氣,到了生產隊解散,分田到戶後,鄉親們見面改稱他為「牽牛貴」,以一字之差算是非正式地為他平了反,這讓他略略有些慰意。剩下那個女人,就是振家大姐玉娣。抓她陪鬥是因為生野孩子,亂搞男女關係,作風敗壞。貧協主席早就透聲了,現在又多了一條罪名:欺負貧農後代。

其實野種玉娣並未生下來,她服中藥私下處理掉,在人們眼裡仍是一種公開的存在。那時人們習慣將女人勾搭男人,未婚先孕稱為「生野孩子」。

玉娣和那兩個男人一起被綁了雙手,喝令跪下時,就玉娣一個人耷拉腦袋磨磨蹭蹭不肯下跪,有人推搡她,她踉蹌一下還是站著。

一年輕民兵緊跑上去一步,伴罵一句:「敢和男人睡覺咋就不敢跪?你不是充英雄跑人家裡去打人嗎?跪下!」——照准她腿肚窩處踢去一腳,噗通一聲,玉娣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接著批鬥會開始。貧協主席帶頭發言,歷數他們的罪行,讓他們認罪。然後是一陣鬧哄哄的革命口號聲、拳打腳踢聲和罪人的哭叫聲混成一片……

挨鬥的三個人,都是一條街上雞犬之聲相聞的對門鄰居,他們三戶的房屋與我家剛好呈不規則四邊形。若再加上一個階級敵人——住振家宅斜對面的地主仔耕生,那就有四個壞分子密集一條三百來米的街上,可見鬥爭形勢相當嚴峻。這被批的兩個男人的兒子,在我出生後,都成了小街上跟我玩得來的小夥伴。

哥哥不原諒玉娣整整五十年。一直到後來兒孫成群,哥哥心裡的結都無法解開。儘管是一個鎮上的老鄰居,後來多少年都沒有與振家大姐嗑過半句話,街上碰面彼此扭過脖脛,各走各路,視而不見。直到振家大姐的牙逐年壞了,找遍縣城全部牙醫都鑲過,卻沒有一家診所處理得讓她滿意的,在她當了奶奶多年後,才無奈回到老家小鎮找到老哥幫她鑲牙,主動登門笑著打招呼。來人都是客,伸手不打笑臉人。老哥這才放下心結,不再恨她。都改革開放40年了,半個世紀的仇怨才隨風而逝。這時,他們都已經快70歲了!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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