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久,幾聲犬吠中,人影漸漸多了起來,晨霧漸消,由遠而近的影子變得清亮起來。小鎮醒過來了。
淞挨著郵政所圍牆走過來,回家去。他是從鎮墟西邊小山崗鍛鍊回來的。他身體不好,走路速度不快,有點晃的樣子。若有莽撞的人擦肩而過,他可能馬上倒地上去。淞每天天矇矇亮,都到旁邊有廢棄磚窯的小山崗上學練太極拳,師傅是鎮供銷社退休採購員老炎。老炎的職業是個吃香職業,走南闖北,是小鎮少有的見過世面的人。
淞和他一樣都是郵政所的常客。從淞那裡,他第一次知道了「氣功」這個詞兒,他隱約覺得這大約是類似武術、雜技、體操之類祛病健身的東西,由深山老林中求仙尋道的人傳出來的吧。
淞是個未婚青年。淞在他住的小街利用祖屋門面開了個小店,靠維修電器過日子。也不知他生意行情好不好,反正修理檯面上、地上總是堆著一堆舊收音機、錄音機、擴音器和雜雜碎碎的零件,如:舊電阻、電容器、電路板之類。似乎永遠修不完,永遠不曾向客戶交過貨。
事實上,他是一個維修能手,精通電器電路原理,對拿進門的壞電器,基本上做到手到病除。但他不是一個勤快的人,時緊時慢,這一點,客戶滿意度不太高。因為他身體出了狀況,他管不了那麼多,他得一邊為客戶電器「治療」掙點家用,另一邊得為自己的身體治病而操心。
西醫、中醫他都看過,服進肚子的藥丸、藥渣堆起來估計與他一樣高。民間名醫尋訪過,祖傳祕方也套出來了,還是見效不大。他開始找書看。
淞其實是個相當聰明人。高中時,他設法買來少數零件搭上壞廢收音機拆下的,就能組裝一台新收音機。他畢業開修理店初期,曾心血來潮在自家屋頂上豎起一根長竹杆,繞上電線,然後他坐在室內椅子上對一個布蒙的播音筒試音「喂喂喂,聽眾朋友們,這裡是窯家民間廣播……」居然全縣收音機頻道都收到了他的電波播音。二天後,縣文化部門找上門來,拆了他自製的天線,嚴厲訓誡了他一通……
為了醫治好自己的風濕病,他到處找書看,中醫處方學、草藥辨別、氣功、八段錦、太極拳……當他得知老炎伯每天早上都到小山崗上打太極拳後,淞找到他拜師練起來了。
淞對上門的客戶愛搭不理,多問幾句,他不耐煩地往外推客說:快拿走你機子,愛上哪去哪去……但是,小鎮只有他一家修理店。這是明顯的獨市欺客。墟頭的前貧協主席,拿了壞錄音機讓他維修。老頭急著聽雷劇戲曲,快一個月了連續二次找他取機,都說還沒有空修,排隊中,到了第三次,還是這答覆。這回老頭忍不住暴跳起來,臭罵著揪住淞,動手打傷了他。老頭兒子與淞是同學,覺得對不住他,主動買了藥水來代老父道歉並給他調傷。
那幾年,淞感到自己走在小街上,簡直就是走在漫無盡頭的黑暗隧道中,看不到一絲人生的亮光。
淞不是一個講究人,有時見他穿著背心,一條短褲,趿著拖鞋無精打采地蹭在小街,一看背影就知道有病態。準確說,本來就是有病了才不去講究什麼穿著吧。他那麼年輕,卻套了一個小老頭的外殼。
有一回,中學時代的他從城裡返回小鎮,遇見了踽踽獨行的淞,神情似乎比以前更呆滯了,招呼他一聲,好幾秒後才聽到「嗯」一聲,他肩膀不動,僵硬的脖頸像被用鉗子扭動了螺絲後才能咔咔鬆開,他慢慢轉過頭來嗯一聲。淞走過去後,他吃驚地對小夥伴說,阿淞哥怎地變這麼嚇人啊?小夥伴說:看他這樣子,活不過三十歲!
淞消息靈通,周邊城市哪個地方開設了氣功培訓班,他都設法接上線,跑去報名學練上幾招式。他曾專程到廣州去聽「香功」養生課。有一回,火遍大江南北的「嚴新氣功」在一百多里外的港城開班,淞也搭車跑去聽課學練。他們只是聽人說淞在學氣功,但從沒有見他當他們面練過,不知淞練到第幾段了。
幾年後,聽說淞都放棄了,繼續尋找更好用、更高深的氣功……他開始在被人遺忘的傳統文化典籍中摸索,四處奔波打聽,聽說淘出《太上感應篇》、《六祖壇經》、《周易》之類的通讀一遍。後來還聽說他追捧社會上最新流行的一種功法,派出所來人嚴厲警告他,再練的話,不等你練死,先抓你關到死。沒收了他一些書籍。淞小聲嘀咕一句:不練早就死了。
後來的後來還遇到什麼事情,因為他離開了老家,就不清楚了。但可以確定的是,淞終於不死在30歲前,前幾年已經順利退休,兒孫滿堂,老毛病似乎留下一些後遺症,但已經不影響他的正常生活了。
淞變成一個樂呵呵的老人,有時騎摩托車到古文化村落去兜兜轉轉,感悟田園牧歌……
前二年,淞為兒子在城裡買了一套房,靠近他居所,他們當年的老街坊又成了鄰居……
而淞的朋友,也就是郵遞員曲哥,愛拉小提琴,愛練毛體草筆書法貼滿了牆壁的曲哥,讓他幫揀報的曲哥,卻在一次酒足飯飽之後猝死,才三十多歲。他病弱的同學淞卻活得好好的。
小小的郵政所,距離他家不到五十米,設有最基本的郵政聯絡功能,有電報電話機房、營業櫃檯(訂報、寄信、收件、匯款、打電話等)、投遞班和電話線路班。在小鎮,郵政所是一個不起眼的存在,但這個存在居然牽連千家萬戶,它如一根根毛細血管,源源不斷地,極其有限地吸收大都市大世界的主動脈血管傳輸過來的蘊含各種信息的營養:圖文、語音、物質……它將瞬息萬變、錯綜複雜、精采紛呈的人類社會活動悄然無聲地擱進人們的頭腦,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它改不改變偏僻小鎮一些固執的觀念和僵化的思維,他不清楚,他清楚的是:它改變了他——他想走出去看世界。
小小的郵政所,它是小鎮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它是冬季盡頭小溪邊最後消融碎冰屑的那片陽光,它是遺忘在山谷深處的悄然開放的迎春花……
哦,窯家郵政,挨在他家附近的老郵政所呀,沒多少人記住它的臉孔。因為這張臉普通得就像我們熟睡中的五官,如果不醒來照鏡子,我們自己也記不住——窯家新墟建成後,老郵政所已不復存在。
老郵政所,多少回總不覺回到他少年溫馨的夢中來……
就在芳草沁鼻的溪岸
韭菜花開的壟上
假如我落了淚
那是因為我發現了被遺棄的
希望
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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