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30)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font print 人氣: 81
【字號】    
   標籤: tags:

(二)

年會大廳裡。我端著紅酒杯來到他身邊,彎腰,輕搭他肩頭,低聲說:啟凡你好!我敬你,你喝茶,隨意。

他轉過頭來,輕輕的哦了一聲,禮貌地擺擺手說:謝謝!嗓子不舒服,我不喝茶。謝謝!

——沒關係,見到你很高興,你多多珍重!我仰脖一飲而盡。

——嗯嗯。

彼此,淡定的問候,沒有任何的驚喜、激動。我拍拍他肩頭,不再說什麼,端空杯回到座位上。漸漸熱起來的臉頰,又帶我回到了無眠往事……

啟凡是「瘋婆」的小兒子。

我們兩家住前後街道。這兩條街像一個U型環橫放在窯家墟地面上。

小街南邊盡頭拐過去就是糧管所的街道。糧管所旁邊那條小巷那座稻草房子就是啟凡的家。

文革中,啟凡出生不到一歲時,他爸被單位的小幫派抓了個工作錯誤,扣上「大帽子」整死了。

中年喪夫的啟凡母親呆望著膝下的一堆兒女,悲痛欲絕。從此,有事無事她都在院子裡罵人,不分冤家兒女,雞毛蒜皮,鼠跡貓蹤,罵的內容龐龐雜雜,一時半刻都停不了,鄰人、過往者聽得心煩意亂,頭皮發麻;街頭巷尾,無論誰在她面前突然提高音調,或者作出咳嗽吐痰狀,斜視狀,抿嘴狀,嗤鼻狀……她都認為是有意冒犯她,欺負她,立馬破口大罵,暴怒不已。

倘若真的無意談論到她的什麼或者膽敢當場頂嘴,她三兩步虎跳上前,叉起腰來拍掌頓足,手指直戳人嘴臉,污言穢語如決堤濁流滾滾而下,大有不幹上三百回合決不收兵的「母夜叉」氣勢,足以令對手在橫飛的唾沫中敗下陣來。

有時誰在外面「惹」了她,當時她也不多說什麼,不聲不響地緊走幾步,蹲下抓起地上一塊碎磚塊、土坷垃,「唿」地站起向對手擲去,嘴裡還挑釁道:你牛牯肥就莫跑唄……嚇得對方失魂落魄,鬼捉命般地跑開了。誰較真了,錢賠不起,爛命有一條。

有一回我隨一群好奇的小學生到小巷去看一處不慎失火後的房屋殘跡,大家吵吵嚷嚷,「呸!」不知誰嗓子癢,重重唾了一口痰,不想到隔壁就是「瘋婆」家,咳痰的聲音驚動了她。「你這幫鬼仔鬼卒,不去做正事,圍著我屋尋死呀……」隨著一聲怒罵,只見「瘋婆」手持一支扁擔從屋院裡衝出來,一大群孩子立即作鳥獸散,扁擔「呼」的一聲擲落在身後……

她成了小鎮的知名人物。那年月她習慣罵人罵天罵地罵鬼,可是對於偉大領袖和旗手以及英明正確的路線方針,她半句也沒有涉及,一切污衊中傷影射革命事業的反動句子,她絲毫不沾邊,誰都奈何不了她。

這情狀大約維持了十年,贏得一個「瘋婆」的綽號,還有她聲譽的清白,換來了淒風苦雨裡兒女們的長大。

文革結束,丈夫平反後,兒女們陸續外出工作了,這位母親無藥而癒,慢慢地恢復了常態,「瘋婆」的綽號漸漸就沒人叫了。

那年高考前夕。我自家鄉返回縣城上課,帶著啟凡親人們的千囑萬託,我放棄上晚自習,特地來到小城他就讀的另一所中學找他。他家人讓我務必找到他好好開導他一下。他已失聯多日。那時還沒有現在如此發達的通訊,家庭電話都是稀罕物。他失聯前,給家人留下一句狠話:不參加高考了!我要自殺……

最終,我找到他班級。一個上晚自修的同學走到教室廊下告訴我說啟凡沒來,也不在宿舍,這段時間都不見他人影。

這是一個月夜。打探不到啟凡行蹤,我只好怏怏地來到學校操場上,一個人在沙池旁坐了很長時間……我想起啟凡是個犟性子,在三年前的一個夏夜我領教過。啟凡來到我家找我一起下軍棋。他棋藝不高,輸多贏少。夜漸深,我有點睡意地打著呵欠說:算了吧,你別犟了。不料他一下子來了勁,說乾脆咱倆就比犟——看誰比誰更犟!不撤棋盤堅持下到天亮,誰喊停算誰輸,你敢不敢?我說好,打起十二份精神應戰,一盤接一盤地下。牆上老掛鐘指針早滑過十二點,更深了,啟凡不動聲息地堅持著,我頂不住上下眼皮打架,只好喊停——我輸了,啟凡當了「犟者」。

那年,黑色的七月來臨前後(當時高考安排在每年七月初,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高考通常被那時的學子們稱為「黑色七月」)不斷傳來他的一些消息:

他離校了,沒有自殺,但也真的放棄了高考。老母親的希望一下子破滅,全家兄妹中唯一讀書的料啊!當年念書的驕子,自斷人人嚮往的大學夢,可惜啊!大學夢滅就滅了吧。但願他能做回一個平凡人,回歸正常狀態。

然而,他的存在,仍然捉迷藏般若隱若現,忽然又聽我姐說他回來了,一聲不吭拾好行李又不見人;忽然又聽他老母親託聲給我,你幫我找找他吧,聽說他要出家。不久又聽人說,在某寺廟找到他了,主持不肯收他為徒……他老母親找到寺裡,痛哭流涕讓他回家,求主持千萬不要心軟剃度他。因他不肯走出寺……忽然,又說他仍留在寺裡了,寺裡慈悲,不想兩頭作難,主持同意他暫住下,不參與佛事活動,他平時可以自由看書學習聽耳機音樂,做點雜務,讓他平靜度過他人生中的驚濤駭浪……

那幾年,自小在苦難中長大的啟凡哥哥姐姐們,與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一樣,國家改革開放的大門一打開,彷彿籠子裡的困鳥重歸藍天,他們重重吐出胸中悶氣,一飛無影,立即為改善物質生活條件東奔西走,沒日沒夜地撲到工作中。鄧小平首次南巡講話發表後,大江南北的國人如夢初醒,如獲荒漠甘泉,渾身有勁,每個人都生怕錯過時代的列車,劃開長短不一的腿窮追猛趕。

經濟建設的車輪滾滾向前。「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口號喊得震天價響,人們已沒空細斟其中的謬誤——「為了金錢,可以忽略生命質量……」特區建設蒸蒸日上、日新月異,一天一層樓的速度震撼全國。到處都傳播著來自特區的新鮮見聞和名優走私商品。那時,生意人的手特別長,眼睛特別亮,那眼睛發出的亮光裡有電子錶、彩電、冰箱、洗衣機、收錄機、錄像機、摩托車、高級音響、樓房……這光眩得周邊的人都坐不住了,啟凡的哥哥姐姐們也在這光亮裡努力尋覓。

我家居住的小街到了改革開放年代才誕生正式名稱:和平中街。

無房住是大哥最大的愁。文革結束前夕,在已成年的哥哥主張下,父母終於告別東搬西遷長期租房的日子。先是買下墟尾小街一戶農民家面積窄長的一塊梯形地皮,拆掉地面破房子,新建三間瓦房帶一間大草房,那年頭添置的高檔電器是上海產電唱機、晶體管雙聲道收音機、自動電飯鍋。十年後賣掉房子,在同一條街對面往北八十米處,購下一塊面積大一倍的地皮。

二年後,我家在這塊地皮建成二層鋼筋混凝土樓房,還留了一個小院種上果樹得以安居下來,家裡新添電器有電視機、錄像機、洗衣機,這似乎象徵我們離現代生活方式邁近了一大步。而且母親配合大嫂經商,做起小鎮第一家籠蒸麵包生意來,父親與大哥父子倆從事牙科……一家人的生活境況,隨著我們兄弟姐妹的長大慢慢好了起來。這已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了,國家改革開放的號角吹得正響。

這些年,日子明顯好過了,大家都顧不上啟凡……

沒幾人知道,在備考接近白熱化的時刻,他被更深的煩躁、憂鬱、失眠包圍,感到自己快崩潰了,他選擇逃,逃離學校、逃離家庭、逃離社會、逃到寺廟、放棄高考……

啟凡念高中時,我也已經在城裡讀書,一樣處在頗不平靜的青春時代。啟凡有時也會在假日找到我,向我推薦他在縣城老街舊電影院旁店鋪裡選錄的流行歌曲磁帶,他說錄一首花五毛錢,便宜。我們都有一個小型手提錄音機。他總是先人一步找到一堆我們喜愛的歌曲,他總是警探般敏銳的挖掘到影視歌星一些祕聞來分享。

我愛文學,他愛音樂,碰面我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傷時善感的年月,啟凡命運的小舟不時濺起的浪花似乎也打濕了我青春的衣裳。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點閱【雞鳴曉月窯家墟】系列文章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三年困難時期,我們生產隊的社員每一個人幾乎都是小偷。一年四季,只要地裡有吃的東西,我們就都去偷。
  • 他爸爸在土坑裡鋪上蓆子,慢慢走上坎來,伸手奪下二狗的屍體,一邊往坑裡放,一邊說道:「讓他脹著肚子到那邊去吧。做一個飽死鬼,總比在這邊做一個餓死鬼強。」
  • 我們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了。許多人的身體腫得像發麵饅頭,亮晃晃的,手指頭按下去,一按一個窩。
  • 我是最後一個上臺彙報產量的人,在我前面的人已經把產量報到一萬多斤了。我一聽慌了神,我到底該報多少產量呢?
  • 有一些地方,山上樹木稀少,不夠燒炭,幹部就叫社員去挖祖墳,把埋在地下的棺木挖出來作燃料,連躺在地下的死人也要為大煉鋼鐵貢獻自己的力量。
  • 那些年代,人們對吃一頓飯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有錢也買不到吃的東西,生產隊長掌握著吃飯大權,社員們連炊事倌也不敢得罪。
  • 大躍進的評比站隊,根本不需事實依據,完全憑藉謊報的數字決定。那時候,沒有辦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 我們的某些領導後來提起大躍進,不但不總結教訓,反而把「自然災害」 四個字念得字正腔圓,把他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那幾年天不旱、地不乾,四季風調雨順,請問哪來的自然災害?
  • 為了形式上的轟轟烈烈,公社書記經常把全公社的勞動力調到一起,幾千人擠到一條山溝裡搞大生產,實行大兵團作戰。所到之處,只見山上山下紅旗招展、鑼鼓喧天
  • 正當他洋洋得意,滿心歡喜的時候,一場暴風驟雨似的反「右派」鬥爭開始了。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