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35)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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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國慶長假,我攜小兒子返回小鎮探望老母親。老父「走」後,母親住不慣城市,執意回鄉下小鎮跟兄嫂過。那裡有寬闊的庭院,遮蔭的石榴、芒果樹,滿地奔走的雞鴨,還有熟悉的純樸街坊。

五歲的兒子很喜歡農村。農村,那是大多數人休憩疲憊靈魂的地方。

這天晚飯後,我正逗著兒子玩,啟凡的母親找上門來了,也不知怎麼聽到風聲的。她手裡握著一把小手電筒,貧瘠的小鎮夜晚沒有幾盞街燈,出門得靠它照明。

我趕忙給老人家讓座。老人年過花甲,身子骨還算硬朗,臉上桔皮般的皺紋更深了,那是歲月犁頭留下的「傑作」。

老人家和顏悅色地摸摸偎在我身邊的小兒子臉蛋 :「念書了嗎?真是個乖孩子。前世積的功德好,功德好……」神情無不羨慕。回過神來,老人臉上掛上了愁霜:

「阿凡不見了,是不是跑到哪個地方搵工了?走前有沒有跟你講過一聲呀?」

我寬慰老人說,目前我也沒有啟凡的消息,他獨立慣了,對自己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靠唱歌找生活出路他一直耿耿於懷,做夢都不會忘,估計是去找同學聯繫這個事了。不會有什麼事的。他的同學都不錯,有心幫他。

老人的眉頭略微舒展,點了點頭。這位當年的「瘋婆」原本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呵。如今從她飽經滄桑、溝壑縱橫的臉上,已經讀不出昔日的「狠毒」和「刻薄」。她是一個平凡的母親,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反正他也沒有什麼本事在社會上為非作歹,這一點我還了解,您就放心好了。我說。

這麼一說,老人自信地提高了嗓門:這種事絕不會有!抽菸喝酒、賭博吸毒……他都不沾邊,連鄉下他姐夫去賭錢,他這個舅仔都敢捶了幾拳。孬事輪不著他幹。

唉,是我主撐的這個家使他厭惡。老人忽然自責起來。

我忽然憶起來了。幾個月前在縣城的購書中心,碰上一位過去教過我們的中學音樂老師。老師說,去年曾有私人老闆投資製作雷語VCD音樂專輯,擬投放市場,在他的推薦下,啟凡和幾位當地歌手被邀請到錄音棚現場試錄音,當時大家都挺欣賞啟凡的歌喉。後來老闆考慮再三,還是讓一個外形較佳的歌手代替了啟凡。那歌手的音色水平比啟凡還略遜一籌。啟凡演唱的那幾首配樂完整的歌曲,老闆不忍放棄,存進電腦當資料保管。老師很惋惜。

啟凡後來又找過老師說他又聯繫上了省城舉辦的歌手選拔賽事,想通過老師說服那位老闆,允許他從電腦裡提取出那幾首他感覺不錯的曲目,製成光盤,作為必備的參賽資料作品帶到省城去參賽。估計是為這個事忙著吧!我簡單地跟老人提了一下。

真是這樣就好。我主要是不敢直接與他碰面,碰上了也不敢開口,那會惹他發火的。啟凡母親說。

一有他的消息我會轉告您。哦,啟凡是不是警告過您,不准管他,不准提他的事,不准和他說話,有這回事嗎?——雖早有傳聞,我還是有些不信。

老人伸出左手摸摸頭頂髮髻處:嗯,那次我忘了,走去問他吃飯了沒有,惹他生氣了,他抓起一個塑料飯盒擲過來,盒裡還有剩飯。這兒還有點痛,當時沒防著,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太可惡!我不想跟啟凡交往。我立時火起。

千萬不要!千萬不要!——老人慌慌地搖起雙手,「啪嗒」一聲,手裡的電筒掉到了地板。「你不要計較他,不要計較他,這點兒傷沒乜,真的沒乜!」

小兒子跑過去撿起手電筒伸給了老人。

因為這件事情,加上之前累積的種種不滿,啟凡的大哥怒不可遏,叫上舅子做跟班,大白天提了一捆繩子衝上糧管所舊宿舍。壯實的大哥一巴掌掃倒堆在小書桌上資料,用力按住弟弟啟凡手腳,咬牙切齒要將啟凡綁起來送精神病院去……啟凡臉色大變,喊叫連連,在水泥地上苦苦掙扎哀求,辨稱自己真的沒有病,沒有病,千萬不要送他到那地方去……慌不迭認錯,承認是性格傲慢衝動,一切怪自己云云……啟凡聲嘶力竭,淚流滿臉。大哥這才喘著粗氣站起來,罵著髒話,說最後饒你契弟這一回。老母親事後得知情況急得連連跺腳。

第二天,啟凡失蹤了……

老人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囁嚅著老癟的嘴唇:「他怎麼就不知我牽掛他,怎麼就不知我牽掛他……你孩子都偌大了,他還是一個人……」老人抬起淚眼不知所措地望著我,「你看他的事能辦成嗎?能辦成嗎?」

我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一晃二十年,二十年不是一個短時間,二十年的風雨足可以把一個人執著的火苗吹熄淋滅,可啟凡夢想的野火反而與日俱增,會不會最終燒了自己呢?……不到最後關頭,生活不會給我們答案,或者根本就沒有答案!——我大腦陷入瞬間的空白。

啟凡母親抹起湧出的老淚,像祥林嫂講述阿毛被狼叨走一樣,喃喃地說:「咋回事呀?咋回事呀?這孩子就變得這樣子了,連我都不要了,是我『瘋婆』無中用,無中用,培養不了孩子……以前他可不是這樣子的。他十二歲就考上縣一中,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找人算過他命……」

很快地,老人家忍住悲傷,低首從褲頭摸出一樣東西,走過來壓到我手裡,低聲說:今後你若遇著啟凡,這兩百塊錢轉給他。他在外面辦事要花錢。就麻煩你了,別講是我的。

您,您也要過日子,哪來的閒錢呀?——我一愣。

啟凡他姐姐平時給我伙食費省下的。他不認兄弟姐妹了,你就講是你送他的。他性子硬,若不肯要,說你借給他也行。

未待我回答,老人家又憂傷起來:他身上沒什麼錢了,也不知人在哪裡?……

我摩挲著手裡那兩張薄薄的紙幣,想說什麼,終於不說出來。半晌,才點點頭又不禁搖搖頭。兒子在一旁疑惑地望著我們。

誰說野性的奔突不需要家

那刺耳警笛驚破他幾多回家的夢

母親的絮語有驚魂的光芒

彷彿暈黃路燈默默沿街

照顧他蹣跚的腳步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書,字跡卻慢慢淡去,眼前總不由得浮現起啟凡的音容笑貌……

到底是什麼東西合力把他擠迫成一個矛盾的雙面體:一面是骨子裡時時流露的自卑和自尊,另一面是無法擺脫的憤恨和懦弱。

啊,到底是誰把我們充滿希望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文革不是結束了嗎?是不是道德的鏡子已經支離破碎,人們看不清自己生存的世界全部真相了?

現實呵,你這令人啼笑皆非的現實,在你面前,我是上前敲門,還是坐下等待?

——我胡思亂想。

這一次,小鎮再也看不到啟凡影子了,他是真的離開了他出生的窯家,離開半島小城,再次來到廣州、深圳,流浪,到處流浪,晚上也常到一些公共卡拉OK場所去放歌一曲。

一切的傷害都將終止在背後。他拒絕一切來自那個地方的所謂親情,友情,那是沒有意義的牽絆。他人生字典裡也沒有愛情兩個字。他撿垃圾,他宿街頭,他睡橋洞……

他念念不忘的是那個不死的舞台夢,歌曲,歌星,演唱,掌聲。朝夕相伴他的是:隨身聽,英語詞典,一袋行李,一個塑料桶…

(七)

年會臨近尾聲了,來賓朋友們、企業員工紛紛離座,爭著擁上舞台與勵志偶像合影留念。沒有家的他,在眾星捧月中接受大家的敬意——他今晚翻唱的是別人的成名曲,也是他的成名曲《朋友 Don’t cry》。

回到座位上的我,默默抽出一張紙巾,低頭掩臉,我輕輕擦拭著眼裡湧出的無聲的淚水,它彷彿決堤的海……我連抽了二張紙巾,換去濕透的那張。

在滿足大家願望後,他回到座位安靜坐下。眾人都離桌找熟悉的人敬酒賀年去。我扔了捏成團的濕紙巾,調整一下情緒,鬆了鬆脖上領帶,斟滿紅酒,舉杯最後一次走向他,笑著敬他祝他新年快樂,說完我一飲而盡。只為了:

傷痕累累倦途中

容我用男兒的自尊

化一席盛宴

為萍水相逢的浪子餞行

為了心中明月長輝的共鳴

好好乾這一杯

這一杯耗盡青春血淚終不悔的

濁酒

我摟過他瘦弱的肩與他合影,他禮貌、默契地貼緊我,像配合他的每一個粉絲。他憂鬱的眼神再一次泛起悠遠的熟悉和蒼涼……合影,不是為了紀念,不是為了暢想,而是為了埋葬所有昨天的不幸。

我知道,今晚這一別,我與他,明日,明日將又隔天涯……

最終,我沒有告訴他:半年多前,他二哥突發急病在外地不幸去世,妻兒最後一面都見不著;他八旬老母已經癱瘓在床,日夜盯緊窗外喃喃自語,呼喚著他的小名……

窗外,有一條路。

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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